高中時,某補習班發送小巧的日曆本,開啟了我的記事習慣,當時多半與考試作業纏綿:交作文,數學講義題目,背狄克生片語,物理共鳴空氣柱實驗;期末考8:20~9:40國文,9:50~11:00生物,11:10~12:10公民;專題研究報告,科展討論。雖然繁瑣,但這是當時生活重心,就算不寫下來也不太會忘記,書寫的意義是宣告,是勵志,朝聯考邁進的我正全力以赴。更需記下的是金錢往來,購書基金100元,輔導費2500元,物理交40元,還裘蒂85元、拉拉570元,貨幣流通單純,書寫的目的是確保與證明。其餘偶然出現的異數:油炸綠番茄,幾度夕陽紅,說的是不是偷閒看了電影,或和同學交換小說,已無線索可循。記事本裡夾著醫學院學生會印製的打氣小卡,提醒聯考族「心情保持輕鬆、精神不可鬆懈」,如今回顧這兩句話真是一派荒謬。
上了大學,課業仍重:寄生蟲卵混合片測驗,晚上跟學長拿病理筆記,生理實驗期末考;也有寒冬送暖的老師,12月2日公布試題,9日考試,我還記得他上課非常認真,對生態環境一直抱持著深深的關懷與憂心。當然記錄裡少不了社團活動、系上聚餐,以及獨立生活需自理的換燈泡、買牙刷、繳電費,偶爾週末得空下廚:蒸鱈魚、滷雞肉、炒小白菜、玉米蛋花湯。到醫院上班後,每個月班表出來,便立刻在記事本上填入值班日期及負責樓層:8月份內科病房,1日2、3樓,3日4、10樓,6日2、3樓,9日13、14樓……,還有哪天晨間會議要上臺報告。
然後婚後不久,日曆本轉型為產檢標註及媽媽教室的備忘;接著便是預防針日期,五合一、水痘、日本腦炎……。成為兩個男孩的媽,我相當依賴記事本,待辦事項逐一記錄,每日翻查。婆婆也是仔細的人,婆家牆上月曆大字標明出遊與醫院返診,我重隱私,總覺得即使是自家飯廳掛曆,我也不想公告行程,直到小女兒出生,兒子上小學,忙裡忙外忙東忙西,有時三五天都沒拿出記事本翻一翻,錯過了預防針,忘了寄包裹,遲了繳報名費,同一時間安排兩場活動……,我終於也開始在牆上月曆書寫,初始只是預約數星期之後的旅遊,而後是丈夫出差的日子,孩子們學校的晚會,最後對自己的腦容量失去信心,連每星期固定的我的瑜珈課、孩子的鋼琴課都索性標上。
娘家母親則將備忘記事書於廚房工作檯前的大白板上:油鹽醬醋將用罄時的採購清單,親友來電待回覆的提醒,父親的醫學會時程,買了、打了、出席了,再抹去筆跡。角落另有一些恆常不擦的記事,例如伯父、姑姑們的生日,雖然父親並不曾忘記,但日子過久了,忘的其實不是他們的生日,而是今天幾月幾日;大姑過世數年,她的生日還在。
有天孩子指著白板問我:詹伯伯是誰啊?那是幾年前外公的至交由美國來訪,留下他在台暫住居所電話,兩位白髮蒼蒼的老者在娘家客廳合影,是有生之年最後一會。詹伯伯是母親喊的,對我來說是詹爺爺,孩子沒有機會稱呼他。我告訴孩子,那是阿祖的朋友,就是你們認識過的那個阿祖。孩子問:那詹伯伯還在嗎?我不知道,就算他還在,那個電話號碼也一點用處都沒有了。那為什麼不擦掉呢?孩子天真而務實。孩子呀,以後你們會懂,備忘錄有時候是種遺忘催眠,留著,我們彷彿忘了阿祖已經離我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