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皆有可能》書影。(圖/寶瓶提供)
「我從來就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想跟歐普拉一樣去見伊麗莎白‧斯特勞特。串流平台上歐普拉開讀書節目,電視女王頭髮梳有半天高,站立不動活脫脫美國高速公路旁麥當勞大M牌子,存在感一個頭有兩個大,誰都不能忽視她。但伊麗莎白‧斯特勞特來頭也不小,點進她維基百科就知道,很多純文學小說家擁有維基百科頁面,但很少純文學小說家的維基百科英文版能像她這樣寫:「《生活是頭安靜的獸》一書在文學和市場上收獲近兩千五百萬美金的成功……」換算成台灣純文學於市場銷售情況,數字25後面有多少零該就像「純理容按摩」簾子後燈泡亮度暗示一切有多不純,偏偏她小說文學性含金量是足金999。《生活是頭安靜的獸》開篇收錄一篇〈藥房〉在中國豆瓣網站上甚至有「教科書級別」、「短篇小說範本」之稱。「親愛的伊麗莎白,你和英國女王同名,在我心中你也是小說的女王了」,歐普拉在伊麗莎白的故鄉緬因州和她對談,我在台北為了正要出版繁體版的短篇集子寫信給她,字斟句酌,天知道有一天能和她通上信,喔,這也是應了這本小說集名字了:《一切皆有可能》。
小說家人生其實很小說。她早年當雞尾酒女侍,後來還念了法學院。是說有這樣的人生經歷她還需要寫小說?要在華人世界,就要她直接寫自傳了。哪個虎爸虎媽不愛自己孩子成為律師的?伊麗莎白其實不需要寫故事,她本身就是故事。小說家從法學院畢業,可最後卻永遠離開了法律。「我當時打的算盤是:成為律師,下班後可以在晚上寫作。當然,現在你知道了,那是一個錯誤的判斷。」
因此你後來才選了小說?
不是,問題問反了。
不,是一開始那就不是一個問題。或者說,她一開始就知道答案。
「我是一名作家」,伊麗莎白這時真的很像女王,她回信是國中單字三千字級別,用字簡單,文法乾淨,偏偏說什麼是什麼,是女皇詔諭,又彷彿天命如此,不容質疑:「我從來就沒有選擇的餘地。我從小就知道了,我,就是一個作家。」小說家從十六歲開始投稿,她敘述年少時代自我鍛鍊像絕地武士訓練,「我讀書。我的閱讀量很大,手邊能找到的東西我都讀。我給自己列出一份經典作品名單,再去圖書館一一找出來,然後把它們全部讀完。我讀過所有在我之前的俄國與美國作家……」小說家不吝嗇說出她的成功祕訣,雖然你已經知道了,但如果我是歐普拉,我要聽伊麗莎白說出來,對,大聲告訴我們:「Writing and reading, writing and reading 」,小說家在信件中重複寫:寫作,然後閱讀。寫作,然後閱讀。只說一次不夠似的。我反覆念著write和read,賴德與瑞德,是誰都知道但未必能堅持來往的一對朋友。「我寫。每次寫出來的故事,比上次好一點點。我當時心想:如果我可以保持下去,有一天我可以做到。我知道我的能耐。」
伊麗莎白寫故事,千人有千面
伊麗莎白在法學院畢業後去了紐約。她繼續發表,「法律文憑可以放在履歷上,為數不多的出版紀錄幫我得到了工作,我在曼哈頓社區大學英語系做助理……」後來的履歷你就知道了,雖然她一開始就知道。小說家。
小說女王更像小鎮鎮長,《生活是頭安靜的獸》寫小鎮裡眾生相,一書封頂,獲讚無數,還被HBO改編成影集。《一切皆有可能》使出拿手絕活繼續寫小鎮。試問還有什麼能在她小說家的皇冠上添上珠鑽?那總統推薦如何?《一切皆有可能》列名歐巴馬2017最愛的小說之一。
所以小說集寫什麼?這回小鎮故事從虛構的女作家露西巴頓人際脈絡展開,等等這露西巴頓我認識,不就是小說家另一本中篇小說《不良品》的女主角嗎?
「是啊。我聽到露西的媽媽說起她們家鄉的人,我也跟著好奇了起來,不禁思考:耐斯利家的漂亮女孩有怎樣的故事?」
小說家提起露西巴頓和她老娘像講隔壁鄰居。露西巴頓住了院,久沒碰頭的母親從遠方趕來照看她,守著病人像守靈,兩人時睡時醒,在醫院那間光影傾奪生死交替的病房裡無分晝夜聊起小鎮中所認識諸人。於是《不良品》成了露西和她媽媽的一千零一夜,女兒在回憶和故事中撐到下一個天亮,而母女倆交換的小鎮八卦則成「鏡週刊」合訂本,那就是《一切皆有可能》。小說家加碼寫作方式:「我在寫作《不良品》時會跑去坐工作桌的另一端,寫下一兩個場景的草稿。所以《不良品》寫完的時候,我可以說已經寫出續集了。」
一本書寫成兩本書。所以這是最近最夯的「元宇宙」概念嗎?寶傑你怎麼看?不,這樣就是關鍵時刻的口吻了。如果是歐普拉,她會怎麼問?很想在信裡跟小說家說悄悄話,嘿,你知道嗎?在我島上人人都被告知過,選舉的祕密是,票多的贏。但一本中篇裡的配角們竟能枝繁葉茂撐起自己的故事集,還好看得不得了,這是可能的嗎?這個問題,也許正是伊麗莎白‧斯特勞特小說為什麼好看的答案,票多固然贏,而厲害小說的祕密則告訴你:你的一票,和他的一票一樣重要。別人寫故事,是《魷魚遊戲》用舌頭舔糖餅,票多的贏,好多扁薄的單面相的平面人物成就主角一人,伊麗莎白寫故事,則根本是造鎮來著,千人有千面,《一切皆有可能》是她的小鎮選民名冊,誰都有自己的一票,在屋頂唱別人的歌,但屁股下頭有自己的屋簷,有各自的家世和祕密,等著你做選民服務。
正是那些最被辜負的,會被輕視的,小鎮人掖著藏著好在別人耳邊轟隆笑著的,學校裡的胖妹老師、小鎮遊盪的召妓老兵、和牲畜來上一發的農場工……
他們有自己的故事,有自己深層的痛苦。需要自己的神,都有一個天穿雲開「靈魂像金子發光」的啟悟時刻……
我們總是有些隱藏在他人視線範圍以外的內心世界
同一個問題歐普拉也變著問。串流平台節目裡她讓女孩艾瑪娜舉手發言。艾瑪娜深膚色,包頭巾,她從肯亞來,先進入索馬利亞難民營後來成為美國人。艾瑪娜說,我叫艾瑪娜,我的名字有四個字母,當我自我介紹時,很多人會問我,可不可幫我取暱稱,或叫我小名。我回答不行。而你的小說裡也寫到這樣一個橋段,你讓一個來自索馬利亞的護士說:「這就是我的名字,你必須要叫我的名字。」
人有自己的名字。就有了自我,是一個個體。小說家賦予他們不只名字,她還要每個人都成為主角。
所以那麼好看的人物怎麼來的?這才是真正我關心的問題,親愛的小說女王,我那空中造鎮的小鎮鎮長,你的選民是怎麼從摶起的泥土裡吹出氣息來?
「坦白說我真的不知道我筆下的角色是怎麼來的。但每一個角色對我來說都很真實,所以我把它們寫下來。他們不是我生活中認識的任何人,他們就是他們自己。」
「他就這樣忽然出現,似乎自然有人會開車載你去該去的地方。」你瞧,小說家在節目裡回答歐普拉比信中回給我的短多了。陳栢青得一分,但我不只要像歐普拉一樣問,還要幫歐普拉問,不行,拔掉車鑰匙,彼此冷空氣在車窗上凝結出霧,你一定要告訴我。
好吧。關於人物是這樣。小說家回應:「我覺得小鎮可以發揮的地方非常多,因為它是一般人忙著過生活的地方,人們可能知道彼此之間的一些什麼,或者什麼也不知道,但他們的內在世界都非常精采。我是這麼相信的,不管是誰都一樣,我們總是有些隱藏在他人視線範圍以外的內心世界。」
對了這就是小說家常說的笑話:「別人問我為什麼寫小說?我在一次演講裡很正經的回答了:我想要寫那些別人不會跟心理醫生說的事情。」
到這裡都是事實陳述,然後,你可以想像小說家用她那神似梅莉史翠普的微笑對你眨眼,接下來才是笑話:「接著,我才發現,這場子聽講的,有一半的人是心理醫生。而另一半則在看心理醫生。」
笑話裡藏著她的真意,若我能再回信逼問,大約最終也只能抵達那個笑話。但那就是大實話。
她讓我們看見,或以為能看見他人之心
我忽然明白到底我還是問錯問題。我不是在問他怎麼寫小說,而是在問她,小說存在的原因是什麼?但答案之於她,其實是同一個。
「親愛的小說家,」我在信上寫:「因為你的小說,我知道小說存在的原因是什麼了。」說到底,世界是這樣的,好的人總是遇到壞的事情。努力了但未必得到結果。我們經常度過糟糕的一天。而一個人總是不知道另一個人的心。所以生出了孤獨。所以心裡的電力都用完了。所以有小說──例如你的小說,或世界上所有好的小說──這些小說寫出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心,透過小說,人可以進入別人,我可以變成我們……
「你說得真美。那就是我希望帶給讀者的:原來的你是如此孤單,卻因此可以不再孑然一人。你能一瞥別人的生活,能短暫地體驗身為別人是什麼感受。我們能夠擁有同理心的能力。」
那也許說明了包括歐普拉,或者我,以及所有人真正想問小說家的,在維基百科上產值近乎兩千五百萬美金、普立茲小說獎、每每出版必橫掃當年度東西岸大報年度好書之上,伊麗莎白‧斯特勞特小說的核心是什麼?
是「連結」。她讓我們看見,或以為能看見他人之心。
「我希望人們在放下我的書後,能有片刻感覺到,原本很堅固的自己被鬆動了,有那麼一刻,你能比以前更大一些,去看這個世界。」
於是一切皆有可能。
所以,小說家的工作是什麼?寫下回信,打上問號,最終沒有發出。但我也沒打算真的問,那個清晨,電腦自己從休眠狀態恢復,我聽見歐普拉的聲音在沒開燈的房間裡迴盪,清晰而優雅的,念出小說中的句子,事實是,我不需要像歐普拉一樣去見伊麗莎白‧斯特勞特,她就在那裡不是嗎?都寫在裡頭了。她的小說正代替她回答:
「……我認為我們的工作,甚至可以說是我們的職責,就是盡可能優雅的承受這些神祕所帶來的重擔……」
聯合副刊2022.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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