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修後的邱良功古厝。(圖/石曉楓提供)
夜裡,金門罕見地下起了滂沱大雨,街道闃無人聲,然而白天其實也是。這是金城鎮數一數二的短街,這些年來每回返鄉,拉著行李箱走在回家的路上,總如行過荒地般,輪軸兀自發出孤寂而斑駁的聲響,喀啦,喀啦,規律的節奏一如數十年來安分生活著的我鎮居民。朱顏改、故景猶在,有些留藏於記憶深處,有些則仍然固守著鄉里,成為永恆的一方風景。
號稱有七十戶的這小街,西接中興路,東邊往南轉向接榫莒光路。我們不走全國各鄉市鎮都有的街道名稱,卻獨獨領取了非常在地的磅礴之聲:「浯江街」,這「浯」字與金門舊名「浯」洲、「浯」島、「浯」海、滄「浯」等稱謂一脈相承。而金城鎮南確實也有條「浯江溪」,浯江溪口的潮間帶有紅樹林,水筆仔與海茄苳欣欣簇長著,沼澤地裡則有彈塗魚、招潮蟹與鱟共生,還有大批過境飛來的候鳥,簡直是片歡然樂土。記憶裡的浯江街也是條喧騰鬧嚷的短街,我且將雨聲聽作潮聲,腦海裡浯江街昔時的榮景席捲而至,童年於是重新在發黃的歷史裡奔跑了起來。
浯江街由西望東視角。(圖/石曉楓提供)
那時,我被暱稱為「雞母頭」,從街西一路歡快地歌唱著。華都理髮廳師傅總會說:「來首陳蘭麗的歌。」還在念幼稚園的我,便會捏著嗓子,緊盯店裡高懸牆上的電視,一邊學舌「葡~萄~成熟時,我一定回~來~」,一邊高抬小手,由上往下迴旋著,模仿葡萄纍纍成串的模樣,這是陳蘭麗的招牌動作,師傅每次見到都挺樂,樂到把我當乾女兒,摩托車載了去莒光樓拍出一幀幀好看的相片,那時相機可不是普及性配備呢,底片沖洗應該也不便宜。童年另一樁日後被長輩津津樂道的奢侈行止,是二舅常抱著我去水果攤,指著番茄和蘋果讓我挑,每回我必毫不猶豫地把貴鬆鬆的蘋果帶回家,這是「雞母頭」的榮寵。
雞母頭不但是家中長女,還帶動了浯江街的萌萌生意,五月搶先出世後,短街裡四戶人家,便接連迎來了弄璋之喜。從西邊算起,雙號數來第三家其時住著周醫師夫婦,第四家是賣金門菜刀的洪氏家族,還有第五戶白家,小壯丁們紛紛跟進來報到,更遠一些,邱厝埕的邱家古厝裡也傳來喜訊。己酉雞年,浯江街裡一片報曉之音。
往後數年,幾戶同齡人家都是我常鑽進鑽出的地盤。六號周醫師診所,朱紅木質窗櫺望進去,是永遠窗明几淨的小診間,沒有病患時,短小精悍的周太太常招呼我們進去,親切請孩子們吃點心。操著外省口音的周醫師總是呵呵笑著,說話口音微微上揚。周家小兄弟倆則跟醫師一樣白白胖胖,養出可以拍幼兒奶粉廣告的好體型。在醫師家,似乎所有事物都是白皙整潔的,勤洗手當然為必要步驟,診所裡有股奇異特殊的味道,與整條街的本省家庭截然相異。多少年後,蕭颯小說《小鎮醫生的愛情》出版,正當二八年華的我買來讀了,無端就想起已經搬離浯江街多年的周醫師,那是我對小鎮醫生唯一能有的想像。母親說,周醫師一家後來搬到基隆,他們到台灣時還曾前往拜訪,我想像不出長年下雨的基隆,是否還能容納一家乾淨明亮的小診所。
與診所比鄰,色調全然相反卻毫無違和感的,是洪家鐵鋪。店鋪裡望進去總是黑黝黝的,偶爾會有星點火光飛濺,那是磨亮鋼刀的器械嗎?童年印象已經有些模糊了,只記得店鋪門口總是陳列著砲彈,那是製作金門菜刀的材料。洪家父親的臉非常嚴肅剛強,跟鋼刀砲彈彷彿融為一體,孩子們從不敢恣意靠近。但因店鋪就在自家對門,我常看到黝黑的內間裡,周家小姊姊從二樓木梯沿級而下,白色制服上繡著霜雪如玉的名字,側邊挎著青綠色中學書包,青春粲然,陰暗的鐵鋪也瞬間被點亮,多令人豔羨的光澤啊,我想快快長大。
至於年齡一般的洪家小弟,和隔壁浯江街10號的白家小弟一樣,從不跟我玩在一塊兒,他們都忙著撒野調皮。幼稚園階段,白家小弟曾被迫與我搭檔承擔了兩次花童任務,他引為奇恥大辱,認為這種差事很不哥兒們。配對第一回以號啕暴走作結,第二回則留下鼓著腮幫子,滿臉不甘願大字站在我身邊的花童照。我最喜歡的是白家哥哥,他會帶著堂嫂的首飾盒,還有自己串好的手鍊、珠子耳環,到我們家來,與白姊姊和我一同扮家家酒。白家哥哥有張瘦削白皙的臉龐,印象中說話聲音低沉、心靈手巧,他是道地的溫柔漢,多少年來,我猶常想念著早逝的他。
同齡的四個男孩們,還有一位系出名門,是清代武將邱良功的後代,金門俗諺「九里三提督,百步一總兵」,據說其中一位即是曾官至浙江水陸提督的邱家祖先。童年印象中,古厝的石牆早已龜裂,庭內、庭外錯落置放著盆栽,每天清晨,老舊的木門吱呀作響,門後閃出名背書包戴著小學生橘帽的身影,那是邱家小弟,他挺著脊梁、精神奕奕行過家門口,永遠比我早一步到校。
邱小弟成績好、品行端正,與祖先邱良功一模一樣,小時候我們對他敬畏有加。聽聞古厝雖頹圮,但門前廣場全為邱家所有,往東兩三分鐘路程的「邱良功母節孝坊」,也與邱家有關,小學生們都驚訝極了,邱家小弟再怎麼行事謙遜,頭頂仍像環繞著耀眼光環般,教人不敢靠近。直到大學畢業後返鄉,有一年往訪邱家,同學領我到庭院古井前,才看到傳聞中嵌在牆面的雕龍聖旨石。地方上都知曉此聖旨石原為清廷賜邱良功修建提督府第,以為界碑之用,後由於鄰居不願售地,顧及世代情誼,邱良功未以高官特權強逼遷屋買地,所以爵府沒蓋成,留下這兩塊聖旨石。同學還領我到房內,從衣櫃上方取出祖傳古刀劍各一,而廳堂裡兩座瓷鼓凳,據說也是清朝舊物,一時間彷彿時空錯置,我難以想像同學自少即以此為日常。
鄧長壽洋樓。(圖/石曉楓提供)其實,小時候的我們鎮日踩踏著「邱厝埕」,在廣場上嬉戲打鬧,也全然不知其來歷呢。短短一條浯江街,從邱厝埕往東還有棟白堊外牆的洋樓,據聞是1921年新加坡華僑返鄉所興建,名為鄧長壽洋樓,門面早已斑駁,正前方以羅馬柱支撐,粉牆白漆已剝落,樓頂則依稀猶可見局部的雕花。據說洋樓曾作為「福建省政府招待所」使用,但童年記憶裡沒有這些人聲鼎沸、冠蓋雲集的印象,只有青綠苔痕、蔓草叢生的前庭,我們在洋樓周遭玩躲貓貓、在邱厝埕廣場玩木頭人,黃昏時下班的父親從衙門口方向走來,就該是晚餐時間到了。
父親遠遠從金城車站斜坡往下走的衙門口與閱報台附近,差不多就是浯江街的終點了。衙門口是「總兵署」前廣場的俗稱,早在清朝康熙年間,金門鎮總兵陳龍便移駐此地,設置衙署;童年時「金門政務委員會」則進駐辦公,我們只能在外頭偷瞅著院裡可望不可及的老榕。不過總兵署後方樹齡三百多年的木棉樹,孩童們可喜歡了,那壯美的木棉花開得真絢爛,充滿著濃濃生機。
我是在浯江街長大的孩子,看著植物與生命自然地開落。童年時最難忘的記憶,是七、八歲時跟小學好友踩著雨水放學回家,歡快無比,未料一進屋門,便見到病危的爺爺和啜泣的親人們,當時不識死亡、未曉恐懼,只是錯愕非常。然而整條短街裡,這些童年記憶、歷史陳跡與古樹,都以最溫柔的方式,一一向我指陳著生死的奧祕與永恆的意義。金門縣金城鎮浯江街,仿如呼息般,在我的成長過程裡,早已默默契入血脈深處。
然後有一天,中興路上的唱片行開始放送起林慧萍的〈往昔〉,歌聲飄進浯江街,終日縈繞又盤桓,迴盪的旋律裡,我看到已然長成少女的童年玩伴,一身酷炫打扮行經家門前。我們開始愛聽流行歌,也開始嚮往浯江街以外的世界了,於是我也買了棕色皮外套,想離家好好叛逆一番。
浯江溪幹流長約7.5公里,據說是縣內第一長溪,有「金門的母親河」之譽。然則浯江街也是我的母親街,那日我穿著皮衣走出浯江街,也走出了金門到外闖蕩,但我知道,這條契入血脈深處的短街永遠不死,它就是我的永恆。
聯合副刊2022.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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