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海誠的頭銜稱呼,常常會多加「作家」二字,
他的創作本身具有強烈個人性與文學性,
不會受到太多既有的框架所縮限,
就彷彿作家創作的一篇篇小說。
他作品畫面的光、影、構圖、視角,
不妨就看作小說中優美的敘述文字,
其中潛藏著隱喻和意義;而他創作的母題,
也值得深掘……
如果要說在蔓延的疫情中有什麼值得慶幸的事,莫過於許多經典電影竟因禍得福,能夠趁著空檔期重新放映。其中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去年幾部日本動畫電影,大友克洋的《阿基拉》,今敏的《藍色恐懼》、《東京教父》,今年還有《千年女優》、《盜夢偵探》,與宮崎駿的《龍貓》──當然,不能忽略《鬼滅之刃劇場版:無限列車篇》。印象之所以深刻,理由之一,當然是長大後比兒時能看出更多,因而能明顯感受過往與如今觀看經驗的差異;但更重要更核心的原因,則是因為第一次在電影院、在大銀幕上觀賞。
畢竟電影就得在大銀幕上觀賞,即便動畫也是如此。雖然電腦或電視也同樣有機會能看到這些作品,但不在戲院看就少了些什麼。比如戲院裡銀幕以外的黑暗,或者能籠罩整個人的音場,或者確知有其他人和自己一同觀賞著,這些都是電影的一部分,必須要有這些特殊的條件、空間,才能獲致最整體的感官享受,以及全神集中地接收那些精緻的細節。
是的,正因為是動畫電影,才更該去注意那些細節,那些由動畫師們一筆一畫構築起來的細節。那種感覺,就彷彿是閱讀文學時無法概而化之,勢必得要細膩地注意作家每一個字詞,才能真正由外而內地感受一個作品。在這一點上,我總覺得動畫電影與文學之間,有著高度親緣相似性。
動畫電影(アニメーション映画)指的,當然是在電影院放映的動畫,有別於一般在電視上看到的動畫;但細究還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帶狀電視動畫節目的「劇場版」,也就是電影化,通常會延續電視動畫的人物、背景等,但劇場版的故事則相對獨立──《鬼滅之刃》這種電視版與劇場版故事相連的狀況,可算是特例──另一種,則是原創的動畫電影。
這兩者在業界實務上並非涇渭分明,原創動畫電影的導演大多也都經過劇場版動畫電影的歷練,不過相較起來,原創動畫電影更能展現一位導演個人風格;再加上,劇場版動畫電影背後,往往有著電視動畫,或甚至是原著漫畫等累積起來的人氣支撐著,作品既有的框架與既有的受眾提供了穩定的保證,但也某種程度縮限了導演施展的空間,相反地,原創動畫電影則必須僅僅憑靠單一作品就展現口碑與魅力,這既是挑戰,也能從中見得導演的功力。比如宮崎駿之於日本動畫界的地位,不單單在於作品內涵與品質的優異,還在於他使原創動畫電影這種類型在產業層面得以成立。
宮崎駿已經有太多討論,他與文學之間的關係也廣為人知,比如他深受娥蘇拉‧勒瑰恩《地海》系列的影響,比如他喜愛聖伯里修的《夜間飛行》,又比如他本來視為告別作的《風起》就是改編自堀辰雄的同名小說作品。而被視為宮崎駿後繼者的兩位動畫電影導演,細田守與新海誠,在作品裡也同樣可以看見許多文學的要素。
細田守動畫的文學性
細田守最早打出名聲的作品《跳躍吧!時空少女》,就是改編自筒井康隆的小說《穿越時空的少女》;但雖然說是「改編」,卻不是單純將故事影像化,而是借用小說的人物與設定,將時空搬到小說的二十年之後再另外開展的新故事。不過真正能夠看出細田守作品裡的文學要素,當屬《怪物的孩子》。
電影講述一位名為蓮的少年,因父母離異、母親驟逝,又不想被收養而離家出走,竟因此誤闖妖怪異界,被怪物撫養長大。但是長大後,他意外回到人間,碰見生父,遂糾結於養父與生父、異界與人間,更對自己究竟是怪物還是人類感到掙扎。電影中明白提到了《白鯨記》,甚至還在後半部的高潮直接讓白鯨現身。在《白鯨記》裡,船長哈亞心心念念要向大白鯨莫比迪克復仇,甚至將白鯨視為惡魔化身;在《怪物的孩子》裡,現身於東京街頭的巨大鯨魚幻象則是反照劇中角色內在的一面鏡,是心之暗面的象徵,是故必須與之搏鬥。這是顯現在電影表層的文學要素;至於在深處的,則是中島敦的短篇小說〈悟淨出世〉。
中島敦是日本文學史上早夭的天才作家,作品多從中國古典當中汲取故事題材加以翻新,注入現當代心理情狀描寫,並以鏗鏘漢文調搭配濃厚抒情性的風格著稱,極富魅力。其〈山月記〉經常為日本教科書所收錄,因此廣為日本人所知,就連將文豪設計為擁有特殊能力角色的漫畫《文豪野犬》也是以中島敦為主角。
而深深影響了細田守《怪物的孩子》的〈悟淨出世〉,則是中島敦對《西遊記》的翻案之作,其以原著配角沙悟淨為主角,描述悟淨與自身心魔搏鬥的歷程。小說的開頭寫著:「其時,棲於流沙河底之妖怪,總數約莫一萬三千,當中沒有一隻如他那般脆弱」。悟淨總是對自我感到不安,經常自我苛責,失去自信與認同,陷入無盡哀愁,患了心的疾病。他為求解方而踏上旅程,路途上不斷思索自我的本質,並歷經種種考驗,最終才面對了內心的膽怯與猶豫,意識到自己的這份脆弱,來自於過分計較與功利主義──「為了避免徒勞無功,而不做徒勞之事,卻反倒只會讓自己停留在注定通往無功的路上;這正是愚蠢卑劣的我一直以來的心情」。概言之,《怪物的孩子》的表與裡,是分別從美國文學與日本文學吸取養分,鍛鑄了兩部經典作品裡「內心暗面之搏鬥」與「探尋並面對自我」兩個主題,從而豐富了故事,這正是文學與動畫電影深度交織的成果。
附帶一提,細田守的電影也特別會利用有書架的場景,透過書架上擺放的文學作品和書籍來刻畫人物性格。比如《夏日大作戰》中的曾祖母,陣內榮,她的房間裡書架上放的多是民俗學家折口信夫或是史學家芳賀登的全集,暗示了這個角色博學多聞的知識分子面向,但另一方面,在書庫中,則有著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孃》等書,暗示了她將纖細柔情的一面深藏在心。又比如《狼的孩子雨和雪》的女主角,花,她書架上放的書也象徵了角色身分與內在心境的轉換,大學時期讀的是中原中也、宮澤賢治、尾崎翠、赫曼赫塞,這是專業讀者的品味,文藝少女的形象不言而喻;懷孕後,書架則改放教養書、媽媽經,代表了她從精神的世界轉向母職的現實。
新海誠《你的名字》與日本古典文學
另一位動畫電影導演新海誠,他與文學的關係就更深了。不說別的,幾乎所有的動畫導演都是美術相關學校或科系出身,但新海誠大學讀的就是文學系。雖然畢業後他就開始繪畫相關工作,並且著手製作動畫電影,但這份學養或許某種程度還是反映在他的作品上。早期如《言葉之庭》,就以日本和歌為題材,用男女相贈和歌表達情意的傳統來開展故事。到了《你的名字》,乍看是現代的青春戀愛故事搭配奇幻元素,內裡則有著深厚的文學轉化,甚至可以說是集大成。光是電影的標題,其實就用了一首和歌的典故:「誰そ彼とわれをな問ひそ九月の露に濡れつつ君待つわれそ(試譯:暮影朦朧,莫探我名。秋露沾衣,我獨盼君)」。
至於故事本身的男女互換情節,更完全是從平安時代古典文學《とりかえぼや物語》而來──《你的名字》最初提案時的暫訂名稱就是《とりかえぼや》。「とりかえぼや」是古日語,「とりかえ」是「交換、互換」之意,「ぼや」近似於現代日語的「たい」,也就是「想要」——《とりかえぼや物語》直翻譯就是「真想(讓他們)交換的故事」。故事講述關白左大臣將自己一男一女兩個小孩性別互換養大的故事。對日本文學與文化稍有瞭解的人多少都聽過這個故事,更有田邊聖子等作家將之改寫為現代語。這個原著除了曾改編為漫畫外(台灣譯為《龍鳳逆轉》),「男女互換」更成了某種故事原型,重複出現在許多次文化衍生的作品中。
新海誠的頭銜稱呼,常常會多加「作家」二字,如「攝影作家」、「動畫作家」等,這並不只是因為他的動畫電影中常有文學要素,更在於他的創作本身具有強烈個人性與文學性,不會受到太多既有的框架所縮限,就彷彿作家創作的一篇篇小說。他作品畫面的光、影、構圖、視角,不妨就看作小說中優美的敘述文字,其中潛藏著隱喻和意義;而他創作的母題,也值得深掘。
在我看來,那核心其實是「如何面對日常秩序」。日本的社會背後,有一個隱形巨大而深植人心的日常秩序。比如在《你的名字》裡,三葉和瀧交換身體之後,他們第一個念頭想到的並非「終於可以擺脫過往的束縛,自由自在」,而竟是「替對方過好他/她的人生」。日本社會裡就有這樣的秩序,告訴每個人「你是誰」、「你應該要怎麼做」。但是人們為了強迫自己符合秩序,可能會造成很多喪失,比如,人人都該從鄉下到東京打拚(那就得拋下家鄉兒時玩伴與青梅竹馬),或是大學畢業之後就該去大公司上班(那就要放棄某些非主流的夢想),這樣的主旋律一直重複在新海誠的早期作品中,如《星之聲》、《雲的彼端,約定的地方》、《秒速五公分》等;那時,他只能被動/被迫接受這些喪失,然後獨自感慨、哀愁。
然而,《你的名字》根本上是處理日本在三一一地震之後,面對日常秩序被破壞後,反而又開始緬懷過往的弔詭境況。永無止境重複的日常毫無新意,讓人絕望(比如電影開頭三葉的生活),但電影後半段極端的非日常(隕石撞擊)也讓人無法接受。《你的名字》裡面,新海誠的態度還是比較溫吞,最後仍是努力恢復了日常秩序,也因為恢復秩序而得到了報償(最終仍能與三葉相遇)。有趣的是,到了《天氣之子》,他變得強硬,認為這種秩序或成規根本就毫無道理可言,於是故事的結局,主角在個人和群體之間,鼓起勇氣選擇了前者,最終當然也必須付出代價。在這一層意義上,《你的名字》和《天氣之子》可以看作是雙生的一對作品,前者以日本古典為養分,古典意味著傳統、秩序,但後者是以《麥田捕手》為動機──主角逃家到東京一直在讀的小說,就是《麥田捕手》──那就是單一個人想要與世界對抗的故事。某種程度上,與既有的世界對抗,發掘個人性與可能性,那不也是所有現代文學創作者的故事嗎。
聯合副刊2021.03.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