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以前,住在外婆家,鄉下三合院的門形同虛設,外婆說,如果門闔上,大喊芝麻開門,就可推門進去。
回到鎮上父母家,開門,不是芝麻小事,而是會發生大事。父親經歷日本警察上門臨檢、視察家裡有無藏匿漂流木的警戒時期,對於鑰匙的掌有及保管,相當謹慎,家門鑰匙只能他和母親擁有。小學有時只上半天課,回家等門一個多小時是常有之事。有天,我發現附近一家鐵皮屋搭建的租書店,一樓是曲尺櫃台,擺放許多罐裝茶葉,罐子後方,隱身多架與天花板齊高的書櫃。我隨鄰居姊姊進去,看到上千本小說漫畫。
小鎮的鄰居會打小報告,那次,我是被父親捏著耳垂走出書店,父親抓我的模樣,像極電視上元配抓姦。我辣著右耳回家。
那陣子我的紅耳從未消褪,天天被捏提,但在租書店,我發現了宇宙中奇異的星球,它們在櫃上閃閃發光,召喚我登陸。某天,我把書全看完了,小小的宇宙毀滅了,我又要回到現實沒人陪我的地球了?
沒有書看,我就在門外等父親回家開門。那時已屆青春期的小六,我尿急,不想隨地如廁,只好猛按電鈴,心中祈禱:也許父親在家裡睡覺。許久,無人回應,我只好在門外不停跑動,據說汗水也能排液。幾分鐘後,再去按鈴,明知不會有人開門,只是按個希望。跑動讓我發熱,門內也好熱,門是否聽到了我的希望?門後亮著光,也許屋內一樓供桌上的神明顯靈了,我向那圈光合十參拜,祈禱門快打開,體內的水庫到達上限了。
神明果真靈驗,不一會兒,父親回來了,在我等了近兩小時。一進門,煙味撲鼻,家裡起了薄霧,白煙幾乎瀰漫每一處縫隙,我和父親劇咳,還不清楚發生何事,只覺得眼睛被煙霧燻瞇,皮膚滲進微微的灼熱。
我們摀著口鼻,霧中更深處有零星火光,煙怎麼也拍不散,我穿過白灰煙霧,發現一樓通往二樓梯間,幾處外露的電線,燃著閃爍火花及嗤嗤作響的閃光電流,原來高掛在通往二樓樓梯那面牆上的老舊電鈴掉落,破損外露的電線起了小火,火苗微竄至周圍管線。
我向父親略提自己每隔數分鐘、久按電鈴的事,父親怒吼,要我為火災負責。他轉身找尋滅火器材,我摀著口鼻,鼓起勇氣,手持垃圾夾,跨越那排一臂之長的火圈,想把火源的電鈴夾出。熱氣迎面襲來,我聽到背後傳來父親高分貝的叫喚,當我跨出火圈時,撞上正衝進來的父親,他驚慌的眼神瞪視,然後怒甩我一巴掌,消防人員此時正好到場,令家中不可有人,他們噴出的乾粉對人體有害。
事後,消防人員驚訝我有取出電鈴的勇氣,他們的掌輕拍我的頭,讓我這肇事者慚愧地臉紅,那時,臉上猶殘留父親掌摑的辣、麻及紅,與消防員的掌,有著不同的溫度與觸感。隔天,街坊鄰居極力誇飾我按鈴的「一指神功」,然事實是,搖搖欲墜垂掛在牆壁的電鈴,因外露電線幾經風吹、蟲咬,磨損嚴重,我不停地按壓響鈴,電流使外露電線擦出火花而引燃,但家人鄰居只想聽渲染過的版本。
由我點起的火苗,燃起了父母的怒焰,近半個月,他們的眉眼口耳到下巴的線條,日日緊繃,電線走火的霧散了,但父母的火焰仍竄至家中四周,嗤的聲響,彷彿可聽到電流摩擦聲。姊弟打圓場,想滅火,反而被無形的硝煙嗆到。
那時,我天天跨進父母猶烈的火苗,下跪道歉,他們的炙焰燒了兩周,有時還叫我滾出去,我被燙得手紅面熱淚流,但我永難忘記火災現場,父親驚慌地衝入火口與我對撞,及那一掌重摑,那讓我深信,往後在危難關頭,他也會急忙地衝進火口處,尋我。
聯合副刊2020.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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