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過節前夕就會想起父親。
我未曾擁有一位真正的父親;父親像個無法辨識的人。
在我還是個孩子時,總記得年輕的父以手臂覆著我小小的身軀,喃喃說著床邊童話故事,那時的我總覺得父親像獅子王般從話語間進出,讓我小貓似地沉入夢中。
父親事業繁忙,我不常遇見他,他總是請員工抱著我去兜風。有一回,我被攜至球館看人打球,頭一晃瞧見販賣部的冰櫃,即哭鬧著要吃冰,員工哄我哄得沒法子只得抱著我回家。當時,父親蹲下身撫著我的雙肩直視我,嚴肅而感性地說:「孩子,我們家很窮,妳如果吃了冰,晚上我們就得餓肚子。」我聽了嚎啕大哭,覺得自己是個壞孩子,殊不知父親也有頑童的一面。
在兒時記憶裡,偶爾在熱鬧的餐室遇見父親。幾杯酒後,微醺的父親取紙賦詩,以鳥鶴般飛舞的字書下幾行詩,輕聲吟誦後將詩作高聲朗誦贈予賓客。他自詡為葫蘆墩第一才子文人。兒時的我不懂何謂文學,只覺得父親是個熱辣場子裡的魔術師,他自高帽子裡抓取出鴿子手帕氣球,將賓客們逗樂。
少女時的我蓄著極短的髮,艱難地進行著各項課業儀式,女導師對我異常嚴格,青春期之於我是一座黑霧盈漫難以橫越的山。有一回,班費短少,我是最後一位繳交班費者,在追查不到短缺金額時,老師厲聲對我說:「如果再找不到錢,妳要負責繳出來。」一根針穿透我的背脊,海浪陰翳般淹沒了我。
「我沒有偷錢。」我對父親說。
「我明天去學校找老師。」說完,父親又像風一樣自我眼前散去。
隔日,父親與老師在學校會客室見面。
女老師滿臉笑容,像是披著一張生冷的塑膠面具。這時,總務股長匆匆走進來貼在老師耳畔輕聲說話。
「是總務股長算錯,沒事了沒事了。」女老師尷尬地笑。
「這就是老師妳教育學生的方式?」父親露出輕蔑有禮的微笑。
當時覺得父親已不再是我孩童時的獅子王,而是一尊神像;尋常時不曾出現,總在我蒙受災禍時降臨施展魔法,在每個險境裡為我找尋出口。
在我成年後,父親已沒了魔法,不再隱而不見,成為尋常的凡者,並逐漸有了父親應有的輪廓。年輕的我常是經歷一次戀愛的轟擊就滿身是傷了。父親總是傾聽我,為我分憂解惑,他如我走過芒草密織年少所尋得的貴重珍物。
數年後,我隨著父親一同陷入家業傾覆的漩渦。
此時的父親又幻變為另一個樣貌;他卸下事業的桂冠,光頭沒了髮,戴上遮掩的毛帽穿梭於公司與大型醫院。關於父親的惡質細胞檢查報告一紙紙襲向了我,我尚未奢侈地理解父親這個辭彙,這二字像落羽般一撇一劃鬆脫散去。
*
在我中歲年長時,才理解到父親是如此神祕,猶如一盞熒熒之光,在夜裡浮動。自孩提時,我就不斷朝著這盞光點追逐,卻怎麼也捉不著。闃黑小徑如此曲折,光點忽明忽暗,它總在我手指即將觸及時又調皮地彈開。或是匿藏於樹叢幽深處遠遠地泛出微光。光點猶若螢火蟲懸空轉圈。我是個嗜捉螢火蟲的孩子,好不容易捉到它,攤開雙掌,螢火蟲尾端的光芒已漸漸消褪。
模糊的光點又像我失焦的瞳孔,怎麼也辨識不出父親的樣貌;桀驁不馴的商人,餐桌上的詩人,頑童,神像,答題者。最後,哐啷一聲碎裂成病人。
我想問父親,在他匆忽的生命裡,是否曾認真看見我這個時常迷失自己卻又容易飢餓的女兒?在這框盒般仄窄的家,他究竟放入的是爸爸這二字,還是他謎一樣多變的樣貌?
相框裡的父親對我閃出自信的笑,那些關於父親的謎題隨著發黃的相紙默默老去。遠方的月像鋒利的鉤刮著長夜,一道一道,一年一年,如我細細隱隱的痛。
中時副刊2023.05.04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