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年近半百時迷上國標舞,指節、足尖、腰臀,常輕點、滑著每小節三拍的華爾滋,或每小節四拍的恰恰、倫巴、狐步等韻律節奏。父親說,舞林高手最忌諱身體有明顯的踏足、點頭,他自創深藏不露的眨眼數拍法。
每逢學舞那天,父親一下班便仔細熨燙襯衫西褲,他拿著熨斗,輕柔來回地將衣褲燙平,那麼專注認真,彷彿想同時燙平生活壓力造成的皺摺。他將頭髮梳理妥貼,在鏡前試衣,抿嘴、不露齒地笑,我能感受到他故作平靜下的雀躍,如同靜置的汽水瓶,蓋子打開,「嘶──」地一聲,氣體就會向外竄。
找尋適合自己的舞伴是不容易的,身高、律動、音感、默契都會影響舞姿。父親因長期學舞,有固定的舞伴;母親不愛父親跳舞,她認為國標舞舞伴之間的肢體接觸太過親密。
「只是朋友,媽,爸爸難得有自己的興趣。」
「妳還小,有天妳會明白我的心情。」母親在樓梯轉角,幽幽地望向在一樓客廳練舞的父親。
吃完飯,父親常用唱盤放著倫巴或探戈舞曲,客廳是他的舞池。他右肘彎曲,左臂伸直,左掌柔柔鬆開,彷彿胸前有位舞者共舞;右腳滑出,左踝一勾,好像舞者的重心轉移到胸膛,父親眨眼數拍,舞步或急或輕,眼神、呼吸都有節奏,那時我剛升上國一,不覺得男女身體貼近有何不妥,只覺得父親跳舞真好看,眉眼和平時吃飯、講話時的肅穆判若兩人。他在舞夢,舞著自由。
我的雙眼,見證父親由手腳僵硬的初級班,進階到中級水平。父親跳舞前,會先練習拉筋、點踏等基本功,左腳站穩,右腳往前後、左右處伸直,腳尖踮地,雙手上舉,腰挺胸正,雙目平視前方,等四肢筋骨鬆開後,「一、二,恰恰恰;三、四,恰恰恰……」嘴裡數著拍子,兩腳交替踏點移步。
父親舞得高興時,會伸出手,招呼我一起跳,我常害羞地躲開,在沙發背後指著華爾茲舞步有點老派,父親說,這叫優雅。他扭腰擺臀舞著恰恰,眉眼髮梢是飛翔的,翹起的臀、輕點的腳尖,好像體內住著年輕的靈魂,跳著活潑的年少歲月。
我喜歡看他跳倫巴時的律動感,雙眼充滿慵懶又熱情的微醺,他謙稱自己倫巴的火侯還不夠,但我看著他腰臀的扭動,腳尖和地板間半拍半拍的觸點踏移,眼前的父親是性感又帥氣的紳士。
父親覺得最困難的舞步是探戈,他說此舞步的細膩與微妙最難拿捏,因為跳探戈時,眼和心要放軟,放入糾結、纏繞、迂迴的情愫,我聽的似懂非懂。
探戈不容易學,父親得常播放探戈的教學影片。我們重覆聆聽〈危險女人香〉探戈名曲,影片中男女舞者肩胸親暱靠近、雙腿挑逗交纏,彷彿汲取彼此情感的濃度與依戀;一推一拒的轉開與勾回,好似舞者間有某種牽扯糾結。父親一邊看影片,一邊用手臂一次次地練習帶出、勾回的動作,兩腿重心交錯換移。跳探戈時,母親常不在家,父親跳得隨興又野性。
父親常在舞曲未放完時,側頭思索,他輕輕地將手靠在前方,弓著大腿彷彿要帶領空想的舞伴起舞。爸爸有時跳舞不放音樂,我在他的舞步中,卻可以聽到音樂的長短節拍及有力道的附點節奏。
父親舞動自己的夢想時,若母親在家,家裡的氣氛常是凌亂糟糕。母親的情緒會被父親的舞步及音樂撩撥而失控,她常因幻想男女舞者肢體親密觸碰而緊張不安,這樣的焦慮,終於點燃戰火。母親曾到父親跳舞的地方,看到舞池裡的女舞者,個個打扮火辣,有些上半身舞衣是黑紗鑲鑽半透明,有些是裙襬高開叉裸露性感長腿,有些舞者背部半裸,著細肩帶低胸緊身洋裝者比比皆是。回家後,母親反對父親繼續跳舞,父親訕訕地脫下燙得平整的白襯衫,皺著眉頭安撫母親。我問母親,結婚多年,信不過父親嗎?「我是信不過他的舞伴。」母親這麼回我。她以防備眼神瞧著國標舞搭檔之間的親密接觸、互動,認為人與人之間長期相處都會日久生情,更何況是長期的肢體接觸。央不過母親的爭吵,他們兩人一起上了國標舞課。
國標舞,是雙人合作的舞蹈,考驗舞者間的默契,舞伴彼此既要競爭又要和諧,相當講求默契。母親是初學者,父親講話又直,兩人在搭擋的過程中,父親常皺眉指責母親的節奏、姿勢不對,身形線條不美。父親以高標準在審視舞姿,母親卻誤以為是在挑剔自已。
母親常跟不上父親的腳步。學習一陣子,父親教導母親初階探戈,我感受不到兩人之間魅惑撩人、欲迎還拒的舞步,唱盤探戈的音樂一直停留在第一小節,〈危險女人香〉的小提琴弦聲,此刻聽起來多了幾分緊繃刺耳,父親的舞步摻雜了急促的壓迫感,原本魅惑激情的節拍,在我眼中,變得如行軍式的嚴謹。
為了當好父親的舞伴,母親下班忙完家務後,戒掉了原本愜意放鬆觀看八點檔的習慣。她會放首曲子,扭著不熟悉的舞步,她開始在意身形線條,還請人訂做黑色紡紗、繡滾著金絲邊的緊身舞衣,及高腰如佛朗明歌舞者長形深紫的波浪裙襬;她忍著不適,足蹬三寸尖頭亮銀高跟涼鞋,一切只為跟得上父親純熟的舞技。
然而融合挑逗、性感、慾望的探戈,在他倆的合作下,常變質為挑釁與裂痕。
母親厭倦了每週在舞池裡被父親當眾糾正指責,某天晚上學完舞,爭吵、哭泣、嗚咽、摔門聲,一連串地爆發了,他們以為隔著臥室的一堵門牆,隔天再掛上平靜的臉,就能在我面前偽裝什麼事都沒發生。
此後,父親停了跳舞課,唱盤也很少再播放舞曲。我認為母親小題大做了,伴侶不能相互限制,母親只重述「長大後,妳就會明白。」
大學在外地唸書,每個月回老家,偶爾在二樓階梯平台,看到父親趁母親不在時陶醉地起舞,母親進門前,父親又趕緊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心中心疼父親的讓步。大四體育課,我和學長男友同修現代律動,有些舞姿需順撫異性舞伴的腰臀大腿,我僵直的身體透露的語言是抗拒。學長和某位異性舞伴互動極好,我私下吐露內心的酸氣,學長笑笑說,跳舞時要開心,不要有雜念,人會不安是源自於對自己沒自信。我好似明白了母親那句「有天你會明白」的「預言」。
之後,因學長與舞伴的互動親暱,我們屢起爭執,學長說,我限制了他自由的步伐與靈魂。我難過地回老家散心。有天,父親無聊轉著電視,螢幕上一男一女正步上舞台。男人穿著黑絲絨開襟、繡有亮面的泡泡袖襯衫,高腰墨黑絲質西裝褲,尖頭亮皮黑靴正緩步地滑著節奏。女舞者身穿的舞衣是豔紅低胸細肩帶,下尾裙擺開著一朵朵波浪,右手豔紅絲絨手套輕靠在高開叉露出的白皙右腿上,左蹬三寸鮮紅高跟涼鞋,搖搖欲墜地勾住男舞者腳踝,男方右掌則輕攏對方的纖腰。
父親盯著挑逗躁動、強烈節拍的畫面,坐著的雙腳輕輕晃著,鏡片後的眼睛微微地眨著節拍。電視中,小提琴的動人弦樂,是激情、誘惑、華麗的探戈名曲〈危險女人香〉,我仍記得電影中,那細膩悠揚澎湃的舞曲,舞池裡男女主角一退一進的節奏。
那晚,我和父親重看艾爾帕奇諾主演的《女人香》。當主角嗅聞女人香味、優雅地跳著探戈時,我瞥見父親食指輕打節拍,我彷彿看到父親的身影舞動手臂,雙腿朝舞者跨了過去,在浪漫探戈舞步中,一跨一勾加深舞者彼此的張力;父親微微地眨眼,他在數拍,掀動的睫毛像是想飛的羽翼。我想到父親用讓步安撫母親的不安,但我讀出父親從此只能用眨眼輕數舞步節奏的無奈。母親的舞步是跟不上父親的,最後,只好用自己的節拍,舞著自己的律動。
我好像活成了母親的翻版,失去了自己的節奏,只想跟上學長、或在意他人的動作。現代律動老師第一堂課曾說,跳舞就是與自己身體的對話。我好久沒有看著自己,與身心好好的對話了。
中華副刊2020.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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