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在安古的聯絡簿上寫：「午餐時把不要吃的東西（香菇）丟進抽屜。」我把老師寫的話讀給安古聽，問：「你為什麼把香菇丟進抽屜？」安古一臉無辜回：「我就不喜歡吃那種菇嘛！」安古吃東西很挑，喜歡的吃光光，不喜歡的一口也不碰。比較麻煩的是，遇上陌生食物，根本沒嚐就先否定它。這件事很困擾我，買菜時常提醒自己不能讓他挑食，卻還是避開他不吃的東西。一旦發現他挑食，我頂多念句：「不要那麼挑食！」就沒下文。我很心虛，畢竟我就是挑食小孩長成的挑食大人。
挑食小孩從前只吃高麗菜，不吃綠色蔬菜。阿婆擔心挑食小孩營養不良，想盡各種方法。像是悶豆飯，把長豆用蒜頭炒過，再和米飯一起悶煮，直到米飯染上長豆的香氣和汁液，兩者融為一體。長豆飯不能天天吃，最簡便的方法就是湯汁泡飯，把鹹香下飯的菜汁倒進白飯裡拌勻。這些折衷辦法，挑食小孩還算能接受，願意慢慢扒完整碗飯。
家裡挑食，阿婆會包容，但遇上別人可不一定。有次去小姑姑家住，晚餐有一道青椒炒牛肉，我專挑牛肉吃。小姑丈看著我問：「不敢吃青椒啊？」表弟妹和我私下都會分享在家挨揍的經驗，比較誰的爸爸最兇，小姑丈是那種不怒而威的狠角色，一句關心的話，已叫我心底發涼，趕緊夾一條青椒放進嘴裡，其實牙齒根本不敢咬下去，只敢在青椒皮上磨蹭，硬生生把整條青椒吞進喉嚨。為了取信姑丈，我又夾起一條青椒，依樣畫葫蘆，再次吞進去。青椒卡在喉嚨裡，我趕緊喝下幾口湯，裝作一副沒事的樣子，誰知還是被小姑丈發現了，問：「妳用吞的？」我不停搖頭，不好意思也不敢承認。
小姑姑家向來愛嚐鮮，對我來說「地雷」特別多，繼青椒之後，小姑姑從冷凍庫拿出飯後水果，號稱水果之王的榴槤，笑嘻嘻說：「吃起來就跟冰淇淋一樣喔。」我才不相信，光聞那味道我就想吐。這次我連吞也做不到，決心反抗到底。「我不敢吃。」我說。「吃吃看嘛！真的很好吃，不騙妳。」小姑姑誘惑我。「我真的不敢吃。」不要逼我了！我在心底吶喊，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坐在一旁的表妹非但沒幫我，還拿出盤子、叉子，一副準備大快朵頤的模樣。我瞪她一眼，在心底想：「要不是為了要和妳玩，我幹嘛來這裡吞青椒、吃榴槤？！」還好小姑姑最後放過我，沒逼我吃，否則，否則我再也不要去他們家玩了。
再大一點，不知怎麼開了竅，突然敢吃青椒，而且還挺喜歡吃的。只是，等我敢吃青椒時，小姑丈已和小姑姑離婚，離鄉赴大陸多年。每次見到餐桌上有青椒炒牛肉這道菜，我都會想起小姑丈，想起他發現我把青椒吞進喉嚨的秘密。想起那棟租來的獨棟房子，因為位在郊區，四周都是稻田，表妹帶我到田間散步、採花。巷弄叉口每到下午，附近媽媽會推著小攤車出來賣熱狗。自調麵衣包覆細長熱狗，炸得金黃焦香，形狀不像外面賣的平平整整，但麵粉香氣濃郁，越嚼越有味，是我吃過最好吃的熱狗。
克服青椒的我，還是不敢吃榴槤。不只榴槤，苦瓜也在不吃名單之列。苦瓜清涼，夏天家裡常煮苦瓜湯。繼母最愛苦瓜，只要有苦瓜湯，她一定會先喝好幾碗。「苦瓜很苦耶！我才不要吃。」我皺眉說。「不會啦！等妳長大就敢吃了，我小時候也不敢吃，現在還不是很愛！」繼母邊說邊舀起苦瓜湯放進碗裡。「真的嗎？長大就會敢吃？」我半信半疑。「長大會遇到比苦瓜更苦的事，就不會怕苦瓜的苦了。」繼母說完，夾起一片苦瓜放進嘴裡，露出孩子般滿足的笑容。
繼母說的話，我似懂非懂，但那些話，很多我都還記得。比如「買什麼東西最不浪費，就是買吃的東西，因為吃的東西可以進肚子，其他都不行。」這句話影響我極深，好吃食物和漂亮衣服只能選其一，我會選食物。我相信，吃進肚子的東西最不浪費。繼母還說過：「當人不如當螞蟻，沒有煩惱。」這句話我倒是半信半疑，看著沿牆壁裂縫爬行的螞蟻，重複走著同一條路線，有時還得扛比自己更龐大的東西。比起來，我還是喜歡當人。但我不禁同情起繼母，她一定是遇上什麼困難，才甘願在來世當一隻螞蟻。
我不敢吃苦瓜，卻敢喝苦瓜湯，不過只限半碗。阿婆看了搖搖頭說：「妳仰恁冇（註）！妳妹敢食，妳還毋敢！」「苦瓜很好吃好不好！」大妹邊附和邊盛滿滿一匙苦瓜放進碗裡。大妹一副滿足的模樣，讓我彷彿看見當年的繼母。每次餐桌上出現鹹蛋炒苦瓜這道菜，就想起有人說鹹蛋可以去掉苦瓜的苦味。要不要吃吃看？我心裡有個聲音這麼說，只是手指剛伸出去就縮了回來。算了，人生夠苦了，我不要再吃苦。
我的挑食不僅表現在單一食物上，也表現在對店家的忠誠度上。熟人朋友都知道，那間我從大學吃到現在的早午餐店。安古和老闆的孩子變成朋友，我吃早餐，安古陪弟弟玩，把早餐吃成午餐。就算要我天天吃，我也不膩。倒是安古不喜歡老是吃一樣的東西。每當我又想吃同一家店，安古就會阻止我說：「媽媽，不要天天吃一樣的！」
看著手中的聯絡簿，我本來想回老師：「謝謝老師，我會提醒安古不要挑食。」但是，這句話我寫來，真是毫無說服力。唉！老師老師，我是否該跟您坦承，安古挑食的毛病，完全來自他的挑食媽媽。
註：妳仰恁冇：客語，意為「妳怎麼那麼差勁」。「冇」音近「羞」，「差勁」的意思。
中華副刊2019.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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