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劉素霞
在一個細雨綿綿的假日午後,我們來到三鬮路林家古宅。
古宅四周是典型的蘭陽平原景觀,田裡作物都已收成,近來豐沛的雨量,使得收成後的田地像是一汪汪水池,一面面明鏡,天光雲影與古宅稻草堆相映成趣。
我們已先行打過招呼,抵達時,大門敞開,一行人便陸續進入。古宅外牆掛著的竹竿晾著幾件衣褲,伴著屋內傳出電視的聲光,平添這座古宅的生氣。為免叨擾屋主,我們只在屋外與院子裡參觀。
與一般民宅相比,古宅最大的不同就是它的屋頂呈燕尾翹脊的造型,是官宦之家的表徵,在一般馬背型屋脊的民宅中,顯得特別醒目。那翹向雲天的造型彷彿大磁場一般,我們遠在路口就被吸引過來。據說屋主林朝英曾是武秀才,方獲允修造這樣的型制。這座古宅面寬五間,左右各加一間「閒間」,兩側還有東西廡圍攏成三合院。
雖是官宅,經過時光的掏洗,已然滄桑,我四處走走逛逛,感覺既熟悉又親切,猶如回到我幼年的居住時空。大門兩側是花台,寬敞的禾埕被三合院所圍繞,依我幼時的經驗,揣想禾埕上曾有一堆堆新收稻穀,在豔陽天下,為了讓每一粒金黃稻穀親炙日光,它們被耙開成一行行鋪滿整個禾埕。而古宅主人應是有張漾著笑意的臉龐與曬得像紅糖般殷實健壯的體魄,穿梭在宅第與田野之間。農閒時也許附近人家會來向古宅主人借場地,冬天曬芥菜、蘿蔔乾夏天曬蒲瓜乾。小孩則在禾埕玩跳房子或躲貓貓。據傳林家祖先樂善好施,他們是否也曾在這裡施粥賑災呢?我想像著那些穿著青布衣衫薙髮留辮的管家們忙碌地穿梭在形容憔悴的災民間,聽到他們迭聲抱怨剛剛經歷的風災雨災,造成田裡莊稼被狂風吹倒被豪雨淹沒,房舍更是瓦掀牆頹殘破不全。災民們可能都領了一些白米,還有一些雜物衣服等,千恩萬謝後離開……。
想像歸想像,林家後人大多搬離,午後的宅院闃靜,只有斷斷續續的電視音響溢出,也許那是僅僅留守古宅的幾希後人吧?
古宅的水泥禾埕顯然已經年深日久,蘭陽平原的多雨氣候,使得禾埕四周幾乎都積了汙泥長了青苔,我開始後悔今天穿上這雙舊鞋子,鞋底都磨平了,走在滑濕的路上好容易滑跤,一邊擔心腳底下不穩當,一邊揣想舊時禾埕可能的活動。一閃神腳底就滑溜了一下,我伸手想抓住花台上的灌木枝,不料枯枝腐朽,一抓就斷,滑出的腳止不住,我差點摔了個四腳朝天,在古宅大院中成長的孩子們,可曾像我一樣在長苔濕滑的牆角滑跤呢?
古宅建築據說是以糯米、黑糖加上貝殼灰料,以及福州杉所建,相當牢固。從外觀上看,牆身分上下兩段,下層紅磚,上層敷白石灰。窗戶不多,加上木條窗櫺的阻光,儘管是在白天屋裡也頗昏暗,我站在廊簷下,看不見屋裡的陳設,耳裡卻似乎聽到昔日林家公子小姐在廊下展書讀的朗朗童音。讀書求取功名、延續門風,向來是古老家族一貫的傳統。林家應也不例外吧。
外觀上,古宅像是褪色的錦袍,走近大廳,才發現正廳外牆的彩繪頗有可觀,那橫樑上大大的「餘慶」兩字甚是醒目,顯然是「積善人家有餘慶」的「藏頭額」。屋主除了期待世世「餘慶」,應該也期許代代積善吧。門聯橫批:福星高照,橫批上方還有一幅書法:「永和九年 歲在癸丑 暮春之初 會於會稽山陰 之蘭亭 修禊事也 群賢畢至 少長咸集」。想來,屋主是希望蓋成的華屋能吸引文人雅士招待四方群賢,以成就家族美名吧。另有小字註明時序為癸酉暮春。癸酉年是屋成之年抑或彩繪書寫之年呢?我查詢萬年曆,發現癸酉年是一九三三、一八七三,據說古宅一百年之久,那肯定是上上個世紀所建,那麼這座古宅可真是上了歲數了。這幅書法經過一百多年的水氣蒸騰風吹日曬,墨色仍舊黯深,是當年的原色?還是後代子孫塗敷摹寫修葺過的呢?
正廳外樑的彩繪,還有祥雲牡丹有文官武將,有山水鳥獸,也有耆老與孩童。牆上接近地面處的彩繪,經常年日照與雨水噴濺,已經斑剝褪色,其他各處都還相當鮮豔,想必華屋落成之時,更是艷麗奪目,貴氣逼人吧。如果這些彩繪是屋主祈求的人生,那一定是代表綿延不絕的福祿壽喜,希望世世代代遠離災厄與病痛吧。只是一百多年的歲月也毫不留情地在這幢豪宅留下了痕跡,木質門柱已經有多處腐朽蛀蝕,後代屋主曾經加以修葺,只是他們用水泥塗敷,修補蛀蝕的空洞,這種快速簡易的方法,彷彿在綾羅綢緞的錦衣上補了一塊塊異色麻布般的突兀。果若要延續古宅的壽命,抽樑換柱恐怕是絕對必須的。今年九月的強颱直撲蘭陽平原,造成嚴重的損害,我們沿路走來看見不少屋瓦被掀的房舍,還在等待修復,而古宅幸好無恙,紅瓦一一完整。
我沿著圍牆走一遭,發現厚實的牆上有上下兩排銃孔,大門兩邊也各一個,百多年來世事變遷,它們仍盡忠職守地凝望著外面的動靜,我與它對望,它似乎在向我傾訴一次次古早的殺伐,也許是原漢衝突,也許是海盜襲擊,那些漸漸淡出鄉人記憶的腥風血雨,我想,也只有這些銃孔還記憶著。這些銃孔是否也記憶著古宅內的福祿壽喜,與時代的騷動不安呢。
古宅歷經前後三個世紀,她也見證著蘭陽平原上的種種變化,從篳路藍縷,到阡陌縱橫,那些春耕夏耘與秋收冬藏的傳統,富裕了多少的蘭陽人,又造就多少才子佳人?後來,高速公路通車了,一幢幢歐式別墅矗立了。時光流轉,一兩百年就這樣溜過去了,而古宅依然還在。
暮色漸濃,遊人終將離去,嘰嘰喳喳的訪客走了,古宅又將恢復平靜,兀自在蘭陽平原上,與大地廝守,慢慢、慢慢地,偕老。
中華副刊2019.0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