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鄰著簡陋水上屋的,是規畫嚴整的住宅和旅店。
攝影◎王盛弘
水上屋的孩子們。
貧民區不會出現在城市櫥窗。載於旅遊指南刊頭的,是KK時代廣場;讓這座城市如遊樂園號召觀光客的,是它的美食(新記的肉骨茶、「好吃」的冰火菠蘿包,都讓人一入口便消解旅途的勞頓),它的自然景觀(馬來人稱亞庇為哥打京那峇魯,來自一座同名的山,原意就叫「山」,這座山的翦影也出現於州旗上;華人稱哥打京那峇魯為亞庇,來自一座同名的漁村,它的原意是「螢火蟲」),乃至於與水上屋一馬路之隔的,IMAGO的Tarian Magunatip原住民竹竿舞表演(歡快的演出後,是同樣長的,表演者與觀光客同樂、合影時間),或每週五、六在加雅街的夜市,這一切我都樂在其中,至於令人兵疲馬困的假日市集,我也一期一會地逛過。
小賣部塞滿五顏六色零食的門面。
然而,還是不太過癮,我想親睹野生豬籠草、想以嗅得到氣味的距離看萊佛氏花,都落空了。走在神山公園樹頂吊橋時,安迪喊住我,「快,快拍。」我調轉鏡頭方向,拉遠、逼近,喀擦喀擦按下兩次快門。不知是自嘲或著意寬慰,安迪說:「雖然沒看到松鼠、鳥,或是猴子,至少還有一隻螞蟻。」倒是當我獨自穿梭於水上屋時,霍地響起一聲嘩啦,眼角瞥見灰溜溜的什麼竄進水中,循聲望去,發現角落裡躲著一隻爬蟲,定睛一看,心頭微微一驚,那是一條一公尺有餘的澤巨蜥,眼神清澈應該尚未成年。
徵得同意的前提下,留下幾張孩子的笑容。
幾步之外,沿岸這裡一叢那裡一簇紅樹林。紅樹林也在願望清單上,它普遍現身於南北緯二十度間,熱帶與亞熱帶地區的海岸潮間帶與泥質灘。這些適應了高鹽環境的常綠灌木或喬木,因為紅茄苳的紅樹幹,馬來人用來提煉染料,稱其為「紅樹皮」而得名,全球共八十一個樹種,馬來西亞可見約四十種,光沙巴一州就有三十四萬公頃。
澤巨蜥。
初抵亞庇我便透過當地旅行社安排威士頓一日遊,主秀是長鼻猴與螢火蟲,很巧的導遊也是安迪,「Google、Google,不懂的就Google,Google什麼都有。」他像剛發現新天新地一般,把這句話掛在嘴邊。在碼頭等待小艇接駁時,安迪指著出海口廣袤的棕櫚葉也似的植物說,馬來人叫它atap,亞答,一團十餘人似乎僅我感興趣,他遂參佐Google來的資料,為我上起了課。
Atap在台灣稱做水椰子,是唯一棕櫚科紅樹林植物,馬來人拿它做編織物,或編織成屋頂覆蓋物,atap指的便是「屋頂」。初見水椰子,那看不到盡頭的規模,加上物種單調、整齊畫一,一時誤以為是農作物。安迪搖頭,說,就算atap一身是寶,可以提煉椰糖、釀椰花酒,亞答子還是摩摩喳喳(泰文音譯,意為「小東西」)的要角,馬來人也不種。最後一個字他壓低嗓子,含糊發音:「懶啊。」
嗯,這個啊,當然只是他的一己之見,但我們不妨從另一個角度看──農業社會何嘗不能視為糧食作物藉人類之手壯大自己的詭計得逞,安迪口中的「懶人」,他們尚未遭作物馴化,基因裡還銘刻著先民漁獵採集的記憶,不過度掠奪與積攢,反倒維持住了自然生態的平衡?更何況──我這是太把自己投射進去了──懶人當自己的主人,勤勞的人受雇當薪勞。
長在亞庇水上屋旁的,則是海茄苳,我自藏在枝葉間一顆顆蠶豆般的淺綠色蒴果確認了它。其中格外高大的一片,數了一數,疏疏落落的枝葉間築有七、八個窠巢,一隻白鷺鷥正在餵食雛鳥,另一個巢裡坐著一隻夜鷺幼鳥,嗉囊一鼓一縮地咻咻鳴叫,目光右移,兩隻夜鷺緊緊貼合不放,疑似正在交配(大中午的!)。這一切都在我眼前三、四公尺處發生,人是大自然一部分,在這裡,人與鳥與澤巨蜥與海茄苳共享這片水域的哺育。
目下這叢海茄苳,一片片葉子都有肉眼可見的破損,給人生長環境嚴苛的聯想。這不是我的多情想像,這是紅樹林的宿命,它們也演化出了獨特的生存策略,最為人熟知的是胎生現象。因應高鹽環境,則發展出「排斥」與「排泄」兩種手段。水筆仔以特殊運輸法將鹽分阻擋在外,還能主動排出多餘鹽分。紅茄苳與海茄苳則屬於「鹽分排泄者」:前者將鹽分鎖在細胞的液泡中,也在葉片形成結晶不讓它流動,鹽分將隨落葉回歸大地;後者的葉片,表面光滑,但背面布滿腺毛以收集鹽分,伺機排出,仔細看,能在海茄苳葉背發現鹽結晶,就像勞動者揮汗後,留在貼身衣物上的白色痕跡。
水上屋的住民們,也因應嚴峻的生活條件,發展出了什麼樣的生存智慧?他們是內化它還是攻克它?唉,就先擱著吧,太陽曬得我發暈,不多想了。
剛踏進這片水域時,除了喚拜聲,四下一片靜寂。一名中年男人蹲木棧道上,他瞥我一眼,眼中有一抹憂悒,隨即閃開目光。一名少婦坐在前廊,懷抱襁褓中的嬰幼,我們交換淺淺的微笑,我問,「可以為妳拍張照片嗎?」「No!」她捍衛自己的隱私就像母親在保護自己的孩子。又在小賣部塞滿五顏六色零食的門面空隙,發現一張正在畫眉毛的臉,「可以拍照嗎?」她爽朗地答應了,卻在我舉起相機時躲了開去,也許我該等她化完妝再徵詢意見。
徵得同意的前提下,留下幾張孩子的笑容,我的出現驀地在這片水域激起浪花,一個又一個孩子走出屋子,嘻嘻哈哈,好奇而害羞地靠近我。少有的樓房木屋的二樓陽台站著一名少女,她用拇指與食指比出愛心,對我高喊annyeonghaseyo,輕鬆而不失禮貌的問候,她還以為我是當地常見的韓國觀光客呢。兩名年輕男人迎面走來,其中一個,懷裡抱著一隻公雞,當牠寵物似的,他叫住我,指著我握在手裡的相機,「photo、photo」地下著指令,好像習於拍照的模特兒般讓我按下快門。另一名男人席地而坐,一看到我馬上起身,一手抱住孩子,一手揚著一塑膠袋他賣的什麼飲品,興致勃勃地要我為他留影。
歡快的氣氛取代了壓抑的想像,我意識到我不再聞到死水的臭味,官能上的不相容感也消失了。原來,貧窮是這麼容易習慣的?樂天的這些人,自有自己的排泄法與排斥法,或設法白手起家,自貧窮的處境脫身,或不讓貧窮思維近身,不以窮人自居,貧窮不過是我個人的想像。
一名孩子跑進鏡頭,喀嚓喀嚓我連按幾次快門後,他伸出一隻手掌,「Money、Money」地喊。街角遇人乞討,我並不吝惜分享一點小錢,然而,這時候我搖了搖頭,他不應該是乞丐,我不希望他成為一名乞丐。●
自由副刊2023.09.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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