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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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告別隨身包咖啡後，最先是使用虹吸壺煮咖啡，因玻璃身嬌貴，不到二年，下座球體被我玩裂了三顆，於是改用摩卡壺，直到壺蓋鬆脫，我還捨不得汰換，將就找了一小段鐵絲穿過壺軸，又繼續使用。早聽說手沖咖啡有其樂趣，加上壺軸鐵絲實在礙眼，沒多久，我就買了只銅製復古宮廷壺和濾杯濾紙。

曾經讀過一首童詩〈茶壺〉，作者把茶壺比喻成鄰居的王媽媽，一手扠腰，一手指著「我」，像在罵「我」。而眼前這壺色澤古樸，壺身有凹凸條紋，壺嘴特別長，彷彿身著圓裙的貴婦，尖嗓一開，她手裡捏著的罪狀數不完似的。顯然，我的宮廷壺比茶壺還兇，簡直是潑婦。潑婦，這詞詼諧有趣，彷彿一帖烈藥，若潑得巧，輕輕劑量或許就能改善我的懦怯性格。

我找了一只白瓷咖啡杯和「潑婦」搭用，也從網路上得知豆子研磨的粗細，適當的粉水比例等等。在注水時，也依樣以螺旋狀往外畫圈，悶煮後，斷水，然後再注水，有時順時針，有時畫e字型，在水快流光時再注水。這樣，一切都變得緩慢了，濾紙上的咖啡渣成了一座沙灘，潮來，水滲，起了些微泡沫，潮退，潮又來。生活悠哉悠哉。

然而，不消幾天，注水畫圈，等待滴流，過程的不耐逐漸浮現，我甚至拿湯匙去擠壓濾紙，好快快濾出汁液。生活終究是焦躁的，情難閒適，濾渣就是濾渣，什麼沙灘，什麼潮聲，都不是，倒像是生活中的怨念或煩悶塞在喉嚨。儘管最後咖啡味道香濃，苦中回甘，但那汁液顏色又老讓我想起少女時期，母親為我燉的四物湯；配上月白無飾的杯及盤，聯想再度展翅，畫面變成昔日電視上的中將湯廣告。

因為「潑婦」，我慣用的頂級黃金曼特寧，變成了調月經的藥湯，風情大傷。還是取出被擱置在廚櫃裡的摩卡壺吧。

摩卡壺耐操，煮咖啡也不容你發想任何，簡直是家庭主婦高效率家事模式。我磨好豆子，壺杯裝水，濾網倒入咖啡粉，瓦斯爐直火加熱，另一爐溫牛奶，轉身開冰箱取兩片吐司丟進烤箱，旋鈕轉三分之一圈。然後，趕快收拾前一晚烘乾的鍋盤，再去清理貓大便，給貓添貓沙，水盆換水。事成起身，瓦斯爐正好傳來啵啵輕響，我上前關火悶蒸，牛奶熱了，烤箱噹一聲，咖啡也萃取得差不多了。我用一杯拿鐵，兩片熱吐司迎接屋外的亮白。

「潑婦」仍有用武之地，就擺在瓦斯爐旁，方便炒菜時從鍋緣加水，室內小盆栽澆水也很好用。我把這麼好的附加功能分享給喝手沖咖啡的朋友，他們只回我一個笑出眼淚的圓臉貼圖。

直到媳婦生產，從月子中心回來，才又發現「潑婦」實在太潑了。

某天，小嬰兒的腸子怠惰，翌日，千呼萬喚屎出來，好大一坨，土石流般，濕紙巾恐要擦上半包。媳婦問，才剛洗過澡，重洗嗎？我說等等，馬上來。我把壺裝上溫開水，請媳婦抱嬰兒到洗衣間，她抓著嬰兒，我一手以壺注水，一手拿紗布巾清洗屁股，那細長的壺嘴，水流量和流速都恰恰好，彷彿一隻溫柔的手，很快就還小屁股一個白嫩嫩的面目。

我的潑婦，到底是剛烈不起來。

聯合副刊2019.0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