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邊小巷裡有間鳥店，常讓我駐足不捨離去。我認出各式鸚鵡、朱鵲、五色鳥、畫眉，都漂市亮耀眼，讓我一度衝動想買。
我記得，小時候家裡就養過小鳥。那是在我六歲前，媽媽說那是十姊妹。那時，鳥商從購買幾萬元的大戶手中，周轉出兩對賣給祖父。祖父特別交代媽媽去割些豬肉、粉腸之類，煮了一頓難得豐盛的午餐向鳥商致謝。兩對十姊妹，價兩千。
我對十姊妹已經沒有甚麼印象了，便問老闆：「你們有十姊妹嗎？」
老闆一副納悶神色：「十姊妹既不漂亮，又不值錢，沒人在賣啦！」
我說：「怎麼不值錢？我家養過，一對一千元呢！」
老闆立刻回說：「嚇死人，一對一千元？啊，那一定是民國五十幾年的事！那時，黃金一兩也大概才一千多兩千元。」
記得，長輩們說過，那時，讀中學的堂哥堂姊們，註冊費要一百多元。更記得媽媽種的空心菜，大人兩手掌合握不住的一大把空心菜，也才一塊錢，剛好夠我久久理一次頭髮的價格。
從鳥店回家後，問起媽媽關於十姊妹那些事。
媽媽說結婚當年，聘金三千元，還是祖父賣了耕牛才湊出來的，而祖父卻花兩千元買四隻小鳥。我們五兄妹年幼時，常缺衣少鞋，祖父拿出兩百元給孩子治裝，媽媽都感激涕零了。當時，為了那兩對十姊妹，媽媽說她氣到流淚。於今事過五十幾年，她仍感慨萬千。為免媽媽感傷，我只得中斷話題。
假日再訪鳥店，老闆給我上了一課。
那時，日本人喜歡漂亮的錦翠鳥，但錦翠不善孵育，十姊妹的褐色羽毛，一點都不起眼，然而牠的善孵善育，成了錦翠的最佳代母。十姊妹便成了日本人的搶手貨，全台到處有人蒐購。加上電台的宣傳，短期間，幾乎全台陷入養鳥風潮。原先一隻幾十元，兩三年間漲到五百元。市場供需活絡，買方急尋，賣方惜售，於是民眾瘋狂追高。所以，有人推算，最多只要半年就可以回本，並且不斷翻倍地賺。
後來，媽媽又陸陸續續地說出些鳥事。
鳥商特地送了兩對鳥蛋給祖父，說是只要孵出小鳥，悉心照料兩三個月後，就可以長成出售了。然而，那幾顆蛋孵了一整個月都沒有結果。其中一隻十姊妹，甚至莫名死去。
沒死的十姊妹，幾個月後終於生了蛋，並陸續孵出小鳥。
剛開始，祖父買了兩個大鳥籠，十姊妹的活動空間相當充裕。陸續繁殖一年後，鳥籠越來越擁擠，而祖父並未再添置鳥籠，也許是想等十姊妹賣出，就會恢復空間。可是小鳥尚未賣出，祖父根本沒有餘錢買鳥籠。
後來籠子實在容納不下了，餵食時，門一開，小鳥便飛出籠外。媽媽說，乾脆就讓牠們自由進出鳥籠。祖父對此未置一詞。此後，家裡便四處有鳥蹤。但，只要房門關好，小鳥便飛不出去。
十姊妹在屋內自由活動，糞便拉得到處都是，媽媽農園工作勞累，回家後，還要清掃鳥糞，刷洗家具衣物，迭有怨言。養鳥伊始，唯恐照顧不周而病死虧錢，自是悉心照顧，不敢馬虎。後來鳥子鳥孫越來越多，需要更多飼料，為了省錢，媽媽將剩飯摻水打散成飯粒，或是買棵大白菜餵養，也養得健康活蹦。
那時候，我常跟媽媽上山。記得有一天，我跟著媽媽到茶園採茶，原本颯猛認真，流了一身汗，媽媽頻誇我乖。後來突然瞥見一群麻雀低飛到鄰近樹林裡，不久，又成群飛出、之後又飛進、飛出。那些在天空飛翔的小鳥，跟家裡的十姊妹不同，它們飛翔的姿態好好看。
我喜歡鳥，但實在不喜歡家裡的十姊妹，除了髒亂的鳥糞、鳥羽，我也知道，那些鳥是要賣錢的，不是給玩的。
後來，就像鳥店老闆說的：「養鳥熱潮是日本人炒作出來的。你祖父買鳥時，已到鳥價的最高峰。」
眾人所估計的高行情，祖父確實沒等到。家裡養小鳥兩年後，突然間，日本人不買鳥了，商人不再收購了，行情開始節節跌落。最後連一隻十元都沒人要。事實上，連街頭賣烤小鳥的攤商也不要，他們烤好即食的香噴噴的鵪鶉比十姊妹又大又便宜，誰還會買十元一隻乾巴巴沒肉的十姊妹？自始至終，祖父的十姊妹，一隻都沒賣出。
還記得那時，家裡時常發生爭吵，有一天，我看到媽媽在氣頭上，索性把鳥籠拿到外面，打開籠門任小鳥飛出，原本在屋內跳上跳下的鳥，門開後還不懂得逃出，媽媽拿起掃把，大動作一揮，所有的鳥兒都驚飛出去了。
原來，十姊妹也會飛啊！我呆呆地看著。
之後，家裡的爭吵少了，不再滿地鳥糞、鳥羽、鳥食，祖父不切實際的橫財夢也醒了。那些鳥事，隨著十姐妹的飛走，通通結束了。
中華副刊2019.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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