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前排女同學們,對著最末排後方趴睡的H指點竊議。教室不大,被劃分許多個小圈圈後,突顯了世界的複雜,我約略聽到援交、抽菸、酒女等字眼,佯裝無事,在點名本上簽名,轉身走出。每日必發生的說長道短,因趴睡的主角充耳不聞,久了,彷彿議論的對象不在眼前。
圖◎顏寧儀
高三才接這個班,我翻開學生資料表,H國三時因吸食K他命成癮,被送到少年觀護勒戒所休學一年,她在父欄填上「歿」,母欄後方寫著家庭代工。我不好貿然地找H,詢問同學們的非議是否屬實。關於青春與年少,不是可以貿然踏入的。直到開學一個月後,H段考成績不理想,才找她私下談談。
也許年長一歲,她比一般高三生早熟,制服短裙改到膝上二十公分,露出筆直纖細長腿,墨綠挑染的過肩長髮微鬈,唇上一抹丹紅,單眼皮因精筆細描的眼線液略顯上翹,嘴角微垂呈現倔強,膚色略黑的她有種野性美,是一朵花開到護欄外了。
「我們名字的最後一字相同。」我喝口水,找了這句安全話語當開場白。「老師,有話就直說。」一記單刀直入的變化球,堵得我幾乎嗆到,毫無接架之力。彼此距離約莫一臂之寬,我聞到她開口時,傳來的淡淡菸燻及香水味。
這次訪談比我預想中容易問話,H有問必答,她狀似淡然的話語,卻壓得我心頭沉甸甸。淡然,許是把人世看得深了,在一個不該看淡人生的年紀。
她提及母親在檳榔攤上班,一天要包、剪、裝上千顆檳榔,有時值夜班,沒有底薪,一包檳榔要抽成十元,母親同居人便是攤位老闆,老闆曾對H不軌,母親軟弱地不敢指責男方,只能叮囑女兒學點防身術。
她不諒解母親,又恐懼自身安危,曾想報警,男方以母女性命要脅。即使每晚都將門窗鎖緊,她仍驚慌失眠,得了憂鬱症的她,每天得服用抗鬱劑NaSSA,副作用是白天嗜睡。「少一個S,就是探索宇宙生命的美國太空總署了。」她竟還能戲謔自己的病情,我一字也不敢開口,只覺得人和宇宙一樣複雜。
活在驚恐中的她也許渴望父愛,有次到母親上班攤位拿生活費,認識了已過而立、幫地下錢莊收錢的男人。為了擺脫母親的男友,她和年長男人同居,學抽菸、練酒量、陪年長男人出入賭場,常常回家尚未卸下緊身衣裙及臉上濃妝,就癱在床上。「染上K他命,母親不管妳嗎?」H瞄過來的眼神,彷彿我說的是外星語。「她的生活重心是她的男人。常值夜班的她,和我作息完全不同。」H敘述的情節很社會版,我被示現了另一種人生路。
「K他命是三級毒品,沒有刑責,國中導師見我成癮,才將我交到觀護所。」說這些話的她,青春的臉上,有飽經閱歷的世故。母女同在一個屋簷下,竟如各自運轉的球體,有著各自的軌跡。
我懷疑她話中的真實性,能大方公開不堪的家庭,也許虛構占了些比例,青春期孩子大多想得到同儕注目,不論肯定或批評。當她提到有次扶著酒醉的年長男人從快炒店招計程車,被同學撞見,我印證之前同學的議論,始信眼前說話淡然的女孩,不知歷經多少跌撞。
「你愛這位男人嗎?」她睜大眼睛,對愛情嗤之以鼻,只是在不安全環境中找尋庇護,讓意圖接近自己的其他男人怯步。她以男人防堵另一個男人,這是保護圈,還是另一種安非他命?
我心疼十幾歲的她,肩上擔起的壓力如此沉重,對自己無力幫忙甚感愧疚。「不要管我,讓我順利畢業,就是最大的幫忙。」她說升上國一、父親過世後,再也不曾歷經順利了。國一前,每天都是美夢,之後,日日都踩在現實的鋼索上。
H只拿到肄業證書,因曠課及抽菸,被記滿三大過,畢業那天她沒有來,班上有位男同學自告奮勇,想親自送畢業紀念冊給H。帶班一年,我這才知眼前清秀白淨的男孩苦戀H許久。我提醒男孩,這是場苦戀。「老師,我告白過,但失敗了,她像樺斑蝶。」
多年後,我帶學生到成功高中蝴蝶宮參觀,導覽老師介紹一隻蝴蝶品種,約手掌三分之一大小、黃褐翅膀,墨黑翅緣上有許多白點斑紋,美麗卻帶著微毒,牠就是樺斑蝶。我望著圖鑑,停在灰綠枝幹上的蝶,彷彿秋天一彎落葉。
導覽老師說,樺斑蝶的食物是有毒的馬利筋葉,誤食葉的乳汁會腫脹、嘔吐、發燒、脈搏加速,樺斑蝶幼蟲食葉後,會將毒素累積在體內,長出鮮豔微毒的斑紋武裝自己。
我想起名字有樺的H,美麗臉蛋上,倔強下垂的嘴角。在飢餓乾渴、噴發欲望不安的環境中,為了生存,練習食毒,藉以躲避危險,絢麗蝶紋只能是鐫在心頭上一抹身影。●
自由副刊2019.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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