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日回家,我只要有空閒,就會和外婆一起待在廟前。廟旁邊就是雜貨店,雜貨店的布棚和廟前方的鐵棚子連成一片,就成為大家聚集聊天的好地方。雜貨店老闆娘成天都待在店門口,不時有剛從田裡回來的人們,到雜貨店買東西。雜貨店的老闆娘,我外婆,以及廟裡的廟公,都是恆常會出現在廟前的人。
那間廟主祀天上聖母,自我有記憶開始,廟公就是雜貨店的老闆,直到幾年前,不知為何,廟方的委員會決定換了一個新廟公,對此,我頗有些不平,只因為外婆和雜貨店老闆與老闆娘特別好,所以我就不明所以地討厭起新來的廟公。
第一次見到新來的廟公,就覺得他不如雜貨店老闆體面。新來的廟公頭髮都白了,咧開嘴的時候,可以見到缺了許多牙齒,身材瘦瘦的,皮膚黑黃斑駁,身上也穿著過於寬鬆陳舊的衣服,看上去就不怎麼精明。我和媽媽到廟裡拜拜的時候,看到香爐裡已經燃到盡頭還未更換的大線香,我就想著,你看吧,果然做事情就是漫不經心。
但我覺得奇怪,被撤換下來的雜貨店老闆,還有老闆娘,卻和新來的廟公相處得不錯,似乎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是。
廟公在廟前走來走去的時候,間或有幾個人跟他開玩笑,問說昨天的號碼開幾號呀,你有沒有中獎呢?廟公總是認真又謹慎地拿出口袋裡的小字條,仔細地說了開獎號碼,然後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全都沒中,又或是前幾天中了幾多小錢。
有一次,種竹筍的人交完了貨,坐在雜貨店對面休息,他們吃喝著,還用烤爐烤著香腸,廟公也被他們喚去吃香腸。我和外婆正坐在雜貨店旁,老闆娘大聲地問廟公,你的假牙沒做好,還不能吃肉嘛?廟公大聲回答,是阿是阿。老闆娘又問,那你現在吃的是什麼呀。廟公開朗地說,香腸呀。老闆娘笑著伏倒在椅子上,像是惡作劇得逞的小學生。
還有一次,夜裡,我跟外婆坐在廟前的椅子上,住在附近的阿伯抱著自己的孫子也到廟前來,那小女娃特別可愛,所有的人都圍著她,想要逗她開心,然後,廟公來了,也和大家一樣,開心地對著小女娃笑著,逗著她,伸手要抱她,我聽到有人說,這小孩最喜歡廟公了。
廟公還是個棋迷,有一天,他與人下棋,從晚上到白天,下了徹夜,對手回家休息換了另一個人上場,廟公還坐在那兒。那天的廟門當然忘記關,我還記得夜裡從外面回來,廟口人們都已走光,路上都沒有人車,四周靜悄悄,黑漆漆,但就是廟宇那兒光燦燦,宏偉的廟門和正殿內的各色彩漆和雕塑,在夜裡顯得更加鮮明,巨大的門神與千里眼、順風耳,似乎都從壁畫石雕裡飛出,身穿著鎧甲或披著飛舞的彩帶,好奇地注視著底下小小的桌子邊坐著的兩個小小的人,在那兒靜默地苦惱著。
我們一群人坐在廟前的時候,廟公經過,偶爾也會和我們說幾句話,有一回,他提到孫子特地打電話回來,說是祖父母節,他沒辦法親自回來,要兩老從他特別準備的帳戶裡,領出一筆錢,去吃大餐。
廟公又繼續說,說這個小孩爸爸不要他,媽媽改嫁之後,另一邊的家庭也不要他,「所以我就拾起來養了。」我驚訝地看著廟公,不知道要怎麼順手把一個小孩拾起來養。廟公語氣如同在講一件輕鬆的小事,像在路邊看到一盆快要枯死的植物時,順手澆了些水而已。又聽廟公說,所以這孩子從小的時候,就說以後長大賺錢,都要給阿公阿嬤。
廟公的孫子寄宜蘭名產回來那次,我已經被阿嬤奚落一頓,說你看別人家的孩子這麼懂事。祖父母節那一天,我更是慘,雜貨店門口坐著的人紛紛起鬨著問我,那你有沒有要帶你阿公阿嬤也去吃一頓,有沒有送點什麼禮物啊,我只好摀著耳朵猛地搖頭,啊,什麼什麼,聽不清楚啦。
中華副刊2017.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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