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甫於津田鮮魚店落座,即刻爆出一陣歡呼鼓譟,酒還沒上桌呢,否則肯定要相互碰杯,一飲而盡了;我順著一支支手機鏡頭瞄準的方向,轉過身去仰望懸在天花板下方電視機,一男一女兩名主播說了些什麼是聽不清楚的,但螢幕右下方一個反白區塊,顯示著「仙台.台北便 運航開始」,這不正就是我身在其中的這個台灣媒體團成行的目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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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達姆
窗外跑來松尾芭蕉
早上十點鐘,當飛機著陸,徐徐往停機坪前進時,等在小平頭草地上相對的兩輛消防車往空中噴出水柱,讓強風掃成雨霧,草地上方浮水印般冒出一截彩虹。我望著舷窗外機身緩緩穿過水門,淨身、洗塵,心想這是預防傳染病境外移入,因此在對飛機消毒嗎?不過,我遲疑了,那飛鳥呢?
正尋思著,鄰座一名資深旅遊記者自顧自地解釋了起來。他說,就像新船下水擲瓶,這是飛機首航的儀式喔──得自悠久的航海傳統,當老船長即將退休,完成最後一次航行返回港口時,引導船便會朝這艘船噴出水柱,以示對老船長的敬意。可是啊,他笑了起來,也發生過噴的不是清水而是泡沫,導致飛機必須徹底清潔的烏龍呢。
座位一條線自居酒屋深處直抵店門口,兩兩相向,由航空公司公關部門陪同,台灣幾家重要媒體都派人與會了,日方則有服務於空港、觀光推進機構、縣政府的一眾職員出席,他們的穿著與白日相比,只少了條領帶。日方很巧妙地讓台日人員交錯入座,大家都在生澀地練習著對方語言的你好第一次見面請多多指教,同時欠身交換名片;擔任翻譯的內山小姐則始終睜大眼睛一臉警戒,看哪裡有需要她的,隨時迎上前去。
爐裡的炭已經燒得火紅,熱氣一綹綹流竄,有了自己的意志似的。燒物尚未端上,坐我左前方的佐藤先生忙著為大家斟酒;先乾了一杯,清甜甘爽,這是哪裡產的?右前方清水先生邊為大家斟上第二杯,邊說:這是岩手縣北上山的酒。清水先生學過中文,足以應付日常會話,他把握住機會對我們宣揚:在日本,不准進口白米,稻作收成後由農協高價收購,再平價賣出,政府透過這個機制保障農民權益;而東北,是日本米倉,出產許多名米,因為在這裡,一年只有一收,地力得以保持,加上水質純淨,格外適合釀酒。
跑堂端上一盤盤魚蝦花枝牡蠣等海產,擠滿了桌面,佐藤先生挽起袖子,動手烤了起來,看著前輩為大家服務,清水跡近惶恐,幾度出聲告罪,並試著接手,但佐藤不讓。儘管燒物看來十分肥腴鮮美,我卻提不起食欲,只能略做樣子表示禮貌,畢竟自凌晨四點集合後,兼程飛日,疲憊已在體內安家落戶。
早上一出海關,便在機場參加了對一眾台灣媒體召開的記者會,隨後驅車前往餐館,以仙台名物烤牛舌當午膳,然後,一行人來到東北觀光推進機構,這是培訓觀光推廣種籽的政府單位。問的答的都是旅遊手冊與官網讀得到的資料,就比如說吧,請問某先生,東北有什麼觀光資源?答:我們東北啊,櫻花、新綠、紅葉、樹冰與溫泉,春夏秋冬不管哪個季節來都不會失望喔;對民俗活動有興趣的,則有青森睡魔祭、仙台七夕祭、秋田竿燈祭、山形花笠祭夏日四大祭典;談到吃啊,各地都有特色美食,我尤其推薦仙台橫丁的居酒屋,可以體驗到道地的日本居酒屋文化……雙方盡職扮演著各自的角色,也就有模有樣地完成了三刻鐘的拜會。
倒是某先生身旁坐一名年輕男性職員更引起我的注意──他在那裡,一句話不說,臉上掛著永恆的,蒙娜麗莎的微笑,使我聯想起歌舞伎演出時的「黑衣後見」,他們在那裡,為的不是被看見,而是不被看見,身手俐落地幫行動中的演員移動繁縟的後襬,或遞上道具,演員與觀眾也都有默契地當他們不存在。然而某先生太過於嫻熟他所要講述的內容了,而使得這個年輕男人及他面前的那疊資料,都沒派上用場。
離開觀光推進機構時,已經午後兩點多鐘,伙伴們找起咖啡,我在自動販賣機投了一罐充數。再一個行程就可以進飯店、準備用晚餐了,我們彼此打氣。
巴士抵達仙台城跡駐車場時,車窗外小跑步出現一名古裝人物,布衣、綁腿,腳下踩一雙草鞋界的比基尼──兩條細帶子繫著的那雙草鞋,只有半個腳底板大小呢。這個古裝人物自我介紹是松尾芭蕉時,我噗哧一聲差點笑了出來,又見他每在鏡頭對準時,便要將右腿懸空往後勾起,單腳站立,更添喜感,賣的正是大和民族最稱擅長的萌樣。平泉中尊寺有尊芭蕉塑像,清癯剛健,是走過長路的堅毅與強韌,最符合我的想像,不過啊,京都金福寺那尊芭蕉木雕,圓頭大臉、面頰豐潤,倒與眼前這名男人有幾分神似了。
松尾芭蕉是個文人,但他服「替代役」似地,被分派到伊達武將隊,與他的隊友伊達政宗、支倉常長、真田幸村等人現身仙台各地景點,和觀光推進機構相同地,負起了招攬旅客的任務;只見一隊人馬等著我們到來,便在城跡上把槍啊劍啊刀啊拳啊耍弄得煞有其事,遊客也都買帳,快門一聲聲霹啪亂響,表演結束後,又都興沖沖跑去跟他們合照。
晚宴就設在某先生推薦的橫丁的居酒屋,清酒一杯杯下肚,積累鎮日的疲累隨著酒精揮發而去,話愈說愈響,人與人的距離愈靠愈近,這個親暱附耳對那個嘰咕了些什麼,那個人便誇張地哈哈大笑直說對對對就是這樣沒錯,飽熟的孢子囊啵啵炸開,空氣中彌漫著迷醉的分子,彼此勾肩搭背了起來,真有怎麼今天才認識你啊的遺憾……
得標了,然後呢?
海鮮一道又一道,有些吃生的有些吃烤的,還有煮的炸的蒸的,吃不下了吃不下了,面對佐藤和清水的殷勤款待,我只能擺手說等一下再等一下,卻在跑堂送上一架魚骨時,引發了好奇心,適時地身旁冒出一名年輕男人。啊,不就是下午一言不發的黑衣後見先生嗎,他拿起湯匙刮骨架間的紅色魚肉,不在上司身邊,他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沒吃過吧,這是脊骨赤身,漁夫的私房菜。黑衣後見先生將湯匙遞給我,你也來試試。我學樣刮了一匙,送進口中,哇,好吃,真好吃,沒這樣吃過魚生呢。我成了代言人,一湯匙一湯匙地,將黑鮪魚脊骨赤身送進旁人的調羹上。有人砸嘴說Oishi有人說Umai。Oishi和Umai有什麼差別?清水支支吾吾地十分為難,轉身去請教佐藤,佐藤倒是阿莎力,豪邁地說,Wakaranai,不知道。這時佐藤接過一頂球帽,順手便安在我的頭上。
叮叮噹噹,叮叮噹噹,自廚房傳來一陣手搖鈴的叮叮噹噹,現身的不是聖誕老公公,而是身穿連身漁夫裝的一名年輕男人,他真瘦,扁扁的,像一朵花被百科全書壓過,五官也不突出,兩顆眼珠子靠得格外近,但是晶亮,神采奕奕。喧鬧稍息,似乎有什麼節目要登場了?我退到稍遠處以綜觀全局,就站內山小姐身旁。男人滿臉堆笑高聲說話,內山小姐以同樣的音量翻譯──競標要開始了,戴了有編號的帽子的人可以出聲喊價。我取下帽子端詳,上頭貼了一組號碼:404。
男人站上矮凳,一名少女跑堂捧著個保麗龍箱子尾隨而來,他自箱子裡,從尾部高高拎起一條魚,這是石卷港新鮮直送的魚貨,市價大約兩千日圓,我們就從一百圓開始競標吧。又搖了兩下鈴,便有人舉手,兩百,男人與少女一搭一唱地,嘴裡喊著、手裡比畫著,重複了兩百這個數字,三百、四百,眾人眼光左左右右隨著手勢望向競標者,氣氛很快沸騰了起來。有人取過我拿手上的帽子,重重壓在我頭上,八百,我看花了眼還沒回過神來呢,內山小姐便幫我喊了個數字;當數字突破一千,每有人再往上喊時,總會爆出一陣驚歎;很快地來到一千五百。一千五百,男人斷然喊停,手搖鈴聲大作,眾人都鼓掌叫好,我的肩膀被誰用力地拍了拍,喔,是我得標了嗎?回過神時,我向內山小姐確認。那條魚是你的了,內山小姐恭喜我。我遂也像贏得了什麼一樣,花火一朵朵盛開。
得標了,然後呢?內山小姐解釋,若是平常,得標的顧客可以在付費後指定烹調方式,但今天只是表演,玩玩而已。
黑衣後見先生愈發地醉了,已經不是下午所見那個陰柔、拘謹的小職員,他纏著一名年輕女記者說話,女記者問清水他說了些什麼,清水不願翻譯,滿臉堆笑說,不可以不可以,這個不可以翻譯。但從清水的表情猜得到,黑衣後見多半是吐露了什麼露骨的傾慕的話。到底說了什麼我無心深入探究,現在我只想先上個洗手間。
請教洗手間在哪裡?我問一身西裝革履,始終挺拔地站在店外的一名中年男人,他是內山小姐的同事,一整晚警覺地緊盯現場,哪怕突然從梁上冒出一名忍者,他也可以一把擒住加以制伏吧。解手後我在走廊間東轉西繞,這是個富有昭和風情的室內夜市,毗鄰著多家平價小居酒屋,比較起津田鮮魚店,其他店家有種懷舊與抒情的氛圍。最後我停步於一座大型水族箱前,隔著水族箱就是津田鮮魚店的台所,水波蕩漾中白袍廚師與跑堂沒片刻喘息。
碗大的一隻隻螃蟹被縛住雙螯堆在底層;一條海鰻緩緩游動,儼然是這座水族箱的老大,正在巡視牠的領地;兩條肥碩的什麼魚避開了海鰻,偏安一隅。惚兮恍兮,我似乎聽見梭狀魚一張一闔的嘴裡吐出「明晚也該你了吧」這樣的字眼,圓形魚回牠,我還沒準備好呢。梭狀魚又說,唉,這也由不得我們啊,你看比目魚平常潛伏在底部,靜悄悄的那個死樣子,一站上台,不也拿手得很。圓形魚說,可惜遇上了記者團,沒能把自己賣個好價錢。梭狀魚又說,落入了這個玻璃箱,你也該早點覺悟,魚生於世,誰不是努力叫賣自己?兩條魚搖鰭擺尾,不再作聲,似乎陷入了沉思。而海鰻,仍然優哉游哉地,一張口便將一隻小指頭大小的蝦子給吞進肚裡去。
回座時,佐藤又叫了一輪酒,他開玩笑問我是不是尿遁去了,清水正一手戴護套、一手拿道具撬開一個又一個牡蠣殼,居酒屋裡仍然鬧哄哄的,只有黑衣趴矮桌上睡著了,裸露出後頸幾節嶙峋脊椎骨,皮膚上有刮過痧的紅色血痕。像什麼呢?一聯想到魚的背鰭就愈看愈像,尖尖的就要刺穿表皮了。
跑堂又端上一盤魚生,身邊幾個人對我喊著,給你的這是給你的,這是你用一千五百日圓標到的那尾比目魚。我接了過來,深褐色盤子裡鋪著白色半透明生魚片,一瓣疊著一瓣,疊成了重瓣菊花御苑白,優美得就像是個藝術品似的。●
自由副刊2017.03.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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