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我來看你了。
今天天好藍，陽光好柔，不悶不熱，你這兒還有聽不完的蟲鳴鳥叫，看不盡的青山綠野，並有四時和風輕拂。以前，台北的擁擠喧囂曾令你頭痛到坐立不住而急欲逃離。我想你如今一定感到心舒神暢滿意極了吧。三年前你來此，當時，大堂哥教我們對你說，說你從此要獨立門戶、自力更生了。我們只在每年元宵過後的第一個禮拜天來看你，同時也有很多親戚遠從各地前來，這種家族聚會，每年一次，你並不陌生，是吧！從那時起，你遠離塵世所有的煩惱，住所居高臨下，又地形開闊、風景宜人，省道縱貫線上的車水馬龍在眼下，此地卻能鬧中取靜自成天地，遠眺看得見老家，又無老小牽絆，想必一定能讓你自由適意。
雖然如此，孝順的你，一定仍牽掛著爸媽，爸媽年前各自曾有過小中風，目前都已康復。另外，疼你的阿惠表姐因肝腫瘤手術後回姑姑家休養，復元的狀況良好。曾有意要你過繼的的大姑丈已年過八旬，在春天時因巡田摔了一跤，被粗壯的斷木壓過前胸，受傷頗重，現在還在休養中。你若還在，這些有病痛的家人親戚，必定讓你擔憂不已吧。
勤奮的你，也一定相當記掛著我們一起努力耕耘過的農園。你知道嗎？當年我們一起種下的山櫻，如今業已成林，春天時櫻花雖然只稀稀落落地開，卻也替我們家那片山坳，點染上些許紅妝，真是好看。苗圃商已經來洽買過幾回了。四年前你因工傷休假卻忍著病痛親自栽種的樟木也已成蔭，過路客停車納涼，每每盛讚這一片林蔭。看到日漸蓊鬱的林相，總是讓人倍思當年植樹的你。另外，對門圳尾那塊你種小黃瓜、青椒的田，現在暫時休耕，雖雜草遍生，但在河岸築堤填方過後，已經不怕洪水沖毀田基了。
家業及親人一直都是你心心念念，無法割捨的情緣，假若你還在家，肯定像個陀螺般忙個不停。
你自小挫折不斷災難最多，但是從甚麼時候開始，你的心受傷了，卻把受傷的心武裝起來，偽裝堅強？身體的傷痛好醫，心裡的創傷卻從沒醫好，你何時傷的，怎麼傷的，你從不說。
你用酒精麻醉止痛，一再沈淪。三年前中元節前兩天，心因性休克，你被發現時臉唇已泛青，緊閉雙眼，無論爸媽怎麼呼喚，再也張不開，……平日貼心的你，竟用這種方式驚嚇爸媽？
多年來一次又一次的送醫，這次你終究回不來了。這是我成年之後，最後一次為你哭泣。姪女君兒端了一碗飯給你，跪喊三次：爸爸吃飯。喊第三聲時她已泣不成聲。你以前盼望她喊你，盼了幾年，如今她終於開口了，你可曾聽見？你可曾看見她的懊悔與傷痛？這是她幾年來氣你醉酒後的第一次開口，雖然有點晚，但我們也不忍苛責，畢竟她已失去父親。
對媽媽來說，失去你，做任何事情都了無生趣，過日子只是在呼吸而已。而爸爸則更沉默了，只有跟你兒女講話時，他的眼眉才有一點笑意。他們為你捐錢誦經做功德，掃墓時紙錢一箱箱買，就怕你在冥間受苦。
爸媽要走出失去你的傷痛，還需時間。至於你的妻兒子女，這幾年，也都很努力地工作與學習，並且不諱言談論你，所談，都是你的好、你的愛。他們談你帶他們騎車、學游泳，談你對爸媽的貼心孝順，談你的勤奮節儉……他們漸漸忘記你的醉酒，卻永遠記得你曾經的好。
這一切，你在天上是否都看在眼裡了？
你「獨立門戶、自力更生」這幾年，每次颱風季節，我們都擔心你單薄的居所會經不起狂風驟雨而前來探視。多少次新聞播報地震及土石流災情時，我們都為你提心吊膽。每一年掃墓，爸媽與你的妻兒來此看到你孤零零地，總是觸景生情，黯然拭淚。三年了，依照傳統，你該去跟祖厝的長輩們團聚了。
祖厝房子寬敞堅固，長輩們多喜熱鬧，尤其是最疼你的祖父與期待著你的出生卻來不及見你滿月就走的祖母，還有祖父口中聰明絕頂卻早夭的叔叔，以及看著你長大的伯父伯母們，他們都在。去，你去見他們，該向他們請罪了。長輩若責備，也請你好生領受，當作你一生受苦的句點。今天我們帶來蘋果蓮霧及釋迦，都是你愛吃的，請你盡情享用。也為嗜酒的你備酒一壺，斟了三杯，你與天、地各酹一杯，感謝天與地對你的接納與照顧。我說的話，你也一定要歡歡喜喜的聽，好嗎。
我們選了個吉日良辰讓你遷居，你若歡喜，就請你給我們一個聖筊，並請你安心入祖厝吧。
中華副刊2017.0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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