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除筆帽及上面的橡皮擦,這枝鉛筆只剩不到四公分,只能拇指、食指、中指虛握著,這樣的書寫近乎自虐,而顯得滑稽。
抽屜中還收著好幾打未開封的不同廠牌鉛筆,那是有陣子著迷文具時所積攢的,還包括一大盒已失去黏性、褪了色的紙膠帶,以及不同規格筆記本。紙膠帶後來都扔了,而筆記本用來記載工作進度、待辦事項、體重……種種瑣碎又貧乏的生活,加上幾句讀來的有意思的話、不成形的想法,總算是蝸速消耗中,只有鉛筆似乎永遠用不完,連原有的淡淡木頭香也一絲不留。有那麼多可以替換,可以讓書寫更順手些,為何還捨不得丟棄這短筆?如果必須找出原因,也許是持續的新冠疫情的三級警戒,除了必要採買而出門,在家時間彷彿一天有二十五小時。與世隔絕的繭居日子,強迫症似地每天關注確診數字、死亡數字、打疫苗意願及預約……外面世界太多不確定讓人焦躁,才讓人莫名對這小物小事陷入偏執,我還能決定一枝鉛筆壽終正寢的時間及樣貌,至少這是可以掌握的。
將筆套上延長器,長度才能倚靠在虎口上支撐著施力書寫,並一起送進削鉛筆機中磨尖,才不會因為筆太短,固定夾無法咬合,旋轉手把時,筆身只在套筒中空轉,筆芯始終是鈍的。感謝延長器的發明,彷彿武俠小說中的續命丹一般,讓筆起死回生。與其說是為了減少浪費,不如說是撫慰像我這類不想太早放棄的人而製作的。
但是想想,筆寫鈍了時不時要削尖,削尖的筆也常常施力過大而折斷,或不小心滾落下桌,此後削好的筆芯便一截截脫落,像個外表堅強的人,深入了解才知道內心早已柔腸寸斷……整枝筆為了符合最佳使用狀態,被無情消磨掉的恐怕比真正使用的還多,卻一直被我忽視,直到餘日無多才計較,是不是覺知太鈍了?
點滴的耗損,因為無感,而顯得無痛。那些積累在螺旋刀下的鉛筆屑儲存盒中,碎雜的木屑和筆芯的石墨粉,是耗損的殘骸與證明,難以在記憶中拼湊、還原成型。但眼前即將被丟棄的,可是確實地存在,這也是讓我無法決絕丟字紙簍的原因。這段出入都得小心翼翼的日子,太多可以捨棄、也必須捨棄的事物,我把鉛筆使用到極致,比起其他事,似乎來得容易。
據說一枝鉛筆可以畫三十五英里長的線。那麼長(短)的距離,可以抵達什麼地方?這距離包含被捨棄的部分嗎?要寫下什麼內容才不會被輕易擦拭?總不是像我手上這筆,在一本十六開的筆記本上,一點點地消耗自己,來記錄一個貧乏的生活。而當被延長了生命以後,也要這樣繼續嗎?一連串的問號總在旋轉削鉛筆機把手時,隨著粉屑掉落出來。
依稀記得,小時候也把短得不能再書寫的鉛筆剖開,彷彿幫瀕死的人,取出大腦換一個全新的身體般,將筆芯裝進玉兔牌的原子筆桿。最後因為筆芯會縮進筆桿無法書寫,移植遂宣告失敗。其實生活並沒困窘到那種程度,想不起當初為何這麼作。而時至中年,漸漸發現,有時再怎麼珍重與憐惜也於事無補,存在的事物中,有些雖然不可或缺,但注定要扮演陪襯的角色,被用來消耗的,像包圍在主角周遭的龍套們,最後以躺平的姿勢淡出。不管接不接受,這才是真實。所有的類似延長器、牙膏或軟管擠壓器,其實是種騙術或安慰劑,每個人所錯過的或丟失的,其實不會因為最後的一丁點挽救(壓榨),而改變多少。
後來得知有種號稱不浪費的鉛筆,在筆頭裝了種子膠囊,以便日後倒插在花盆中發芽。我想像一枝短筆隨著時間的消逝,緩慢化為春泥,滋養新生命。後來看了網路上的圖片,那些怯生生地挺起幼嫩莖葉的背後,還是枝孤伶伶的廢棄鉛筆。這種產品試圖以新苗轉移對舊物的注意力,可惜非常失敗。
持續地猶疑,究竟什麼程度我才願意捨棄?難怪有位同事每隔一陣子便收集家中短鉛筆拿到辦公室當公物。這類公物,是任何人都可取用,也隨時會被遺忘在各處角落,最後會不知不覺隱身。根本不用擔心會像村上春樹和父親騎腳踏車跑大老遠到海邊丟棄的貓,回家後卻發現貓已經在家等著他們。我現在揣摩同事的心情,已經懂得那種不忍親手葬送看似堪用之物,而想出的方式。而且幸運地,短鉛筆沒有貓的意志和行動力,不會一根根跑回家中筆筒,露出保證從此以後會乖順的神情蹲著。這方法也許可以稱為「隨緣棄物法」。
原來這也可以被當成一種選項。
聯合副刊2022.0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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