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遺傳了祖父的遠視,很小便戴上眼鏡,當時我覺得自己運氣好,不用像她小小的臉蛋架個大大眼鏡。五年級起,我的右眼不再能辨別1.2的C型缺口,先是0.6,接著0.2,而左眼還很健康,看黑板一點不吃力。
國中戴眼鏡的同學變多,我開始羨慕鏡框與鏡面散放的魔力,終於右眼達一百五十度,被允許配鏡,挑副棕色細框,拿到眼鏡就像買了件新裙子或髮飾般開心,在鏡子前顧盼好一番,第二天上課迫不及待戴上,每隔幾分鐘便用右手食指背推一推眼鏡,整堂課無法專心聽講,失望的是沒人對我的新眼鏡感興趣,一星期後便失去戴眼鏡的興致了。
我國中還算認真讀書,且有先天駝背姿,不曾保持三十公分以上的閱讀距離,閒暇時看了不少電視,數理都補習,假日不常到郊外踏青,為什麼度數加深的速度比許多同學慢,至今仍不解──當然這是份恩賜,我始終心懷感激。高中課業更加繁重,我的左眼終於棄守,陪右眼近視去了,高三赴補習班的百人大講堂,不得不配第二副眼鏡。
考上大學,愛美配了隱形眼鏡,但我慣用兩百多度的視力閱讀,隱形眼鏡的矯正視力下看書反而疲倦;有回和同學一起去看電影,空氣太乾燥,揉揉眼,隱形眼鏡就掉出來了。這些不便卻也不是造成我後來放棄隱形眼鏡的理由,而是發現戴隱形眼鏡的我其實沒有變得比較漂亮迷人,那還這麼麻煩做什麼呢。
到醫院實習後我才正式具備戴眼鏡的形象。為了怕走在醫院裡前輩遠遠跟我打招呼而我認不得,我去配了第三副眼鏡,出門便戴上。當住院醫師的過程中,反而慶幸眼鏡保護了眼睛,曾有病人的血迅雷不及掩耳的噴出,直濺在我的鏡片上。
近視的發展從學童時期到青少年逐漸定型,成年之後度數多半維持穩定,而我如今又過了那段穩定期,邁入人生另一階段,酸澀頻,模糊現,飛蚊出,更甚者,填寫資料時得取下眼鏡,這款動作無疑名之為老花。
人未老,眼先衰。眼睛當然需保養,但不是不願善待雙眼,今時放眼望去哪能見遠處景觀呢?還有縱使不肯同3C為伍,上班文書處理盡用電腦,寫作投稿也靠網路,睫狀肌收縮得好委屈,只能拒用平板不滑手機,企求人生還能讀書寫字到白髮蒼蒼步履蹣跚。
天下父母心,自己的視力可以將就,但孩子的雙眼必須好好保護,尤其大兒子在幼稚園時便因視力不佳而得定期追蹤,診斷為單眼遠視,醫師學妹輕鬆的說沒關係,現在遠視以後比較不會近視,我那時還聽不太懂,雖然很早便學過近視與遠視是物體經水晶體折射後聚焦落於視網膜的前方或是後方,而印象中妹妹的遠視在成長過程中慢慢轉變為近視。直到升三年級前,大兒子原本正常的那眼開始近視了,每晚點散瞳劑抑止近視度數驟升,又聽了學校辦的親師護眼演講,眼科醫師以淺白話語描述近視過程中眼球像氣球般不斷被吹大,眼軸愈拉愈長,度數也就愈來愈深,眼球脹大了球體表面自然變薄變脆弱,此即高度近視者視網膜剝離機率大增的原因,而遠視眼的眼軸先天較短,吹氣球會先吹到零度再開始近視。原來近視是負債,遠視是存款。
我早有心理準備孩子近視是遲早的事,但小學三年級對我來說還是太早了些,我花了一些時間覺得難受、查了點散瞳劑的利弊等資料,並奢望有沒有奇蹟出現的可能性,一個學期快過去,慢慢接受這個事實,並且慶幸他還有隻度數慢慢在消褪的遠視眼,卻在這時候,剛上一年級的老二開始埋頭寫字、瞇眼視物,我心喊不妙,帶去眼科診所檢查,竟比哥哥的近視度數還深,我想起眼科醫師演講提到,近視度數在小學期間平均一年會增加一百度,中學每年五十度,所以如果小一就近視……
我陷入沮喪與自責中,當哥哥幼時視力不良,弟弟看視力表總是輕易過關,弟弟坐姿端正,向來不讓我操心,又愛運動,且自從知道哥哥近視後,我給兄弟倆各準備一個扭蛋計時器,他們看書寫字會自訂三十分鐘,鈴響則休息十分鐘,檯燈也都是新買的,……一定還有什麼地方沒做好吧,我很著急,是不是沒為他找到最適合的成長桌椅?LED燈太刺眼了嗎?我們去圖書館借太多書了,假日都埋在書堆裡,害了他?應該要多往戶外跑,當哥哥一年級上了排球課,我特別買了球,假日儘可能全家運動,後來隨著哥哥、妹妹長大,各有不同需求,又想弟弟有固定的羽球及跆拳道課,便很少特意為他安排什麼活動,對於夾縫中的老二,我常懷著滿滿的歉意,卻無能為力。
該再抽空多往外走走嗎?我居住的小鎮,夏天艷陽高照,紫外線強,冬季滿天灰濛,PM2.5值高,離開屋子是否真是更好的選擇?眼科醫生說:該知道的你都知道了,該注意的我想你也沒漏掉。母親說:多半是遺傳吧。但我不很放心,也不太甘心,母親年輕時視力好得很,父親高中才近視,公婆眼力也不差,孩子近視分明是受環境影響大,但是又何奈?
發現他近視後的幾天內我常唉聲嘆氣,這天晚上睡前我摟著他又嘆了口氣,他問:媽媽你在擔心我的眼睛對不對?我說對啊,你擔不擔心?他說擔心,問他擔心什麼,他回答:我擔心有一天媽媽不在我的身邊。是呀,此刻我們母子平安相擁,不就是最大的福分嗎?我這樣神經兮兮憂心忡忡的媽媽,仍是孩子最大的依靠,我很少能給他完整獨立的陪伴時光,總是交雜哥哥妹妹的身影,然而他回應的愛總是完整。我忽然明白母親說的「遺傳」其實指的不僅是基因,而是為母者那份隨遇而安的從容,以及敬天惜福的心意。但願我可以漸漸像母親那樣寬容,我抱著兒子,吐出的氣輕輕散去。
中華副刊2016.03.03
畫作 / 張大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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