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八歲。我失戀了。這幾天我過得不太好。醒著的時間更多,但不比睡著時清醒。想把自己裹得密實,又不敢一個人躲在房間裡,只好往人群裡擠,在咖啡館裡,在速食店,反覆磨牙把吸管咬得扁扁的,臉頰都縮進上下齒間那樣誇張的啜著空杯,不知為何覺得自己才是被抽乾的那一個。依然覺得吵,卻吵到終於可以安心趴下來好好睡一下,暗暗希望醒來時候一切真的就只是睡著了。會有人用很熟悉的聲音在耳邊叫我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細細的念。
我清楚感覺到「日常性」的存在。在便利商店拉長的隊伍中。在郵局櫃前那個分明只隔一個人卻東扯西拉詢問表格上細項的話語間,在深夜拉長了班次間距的公路站牌前。忽然空出來的時間像一堵橫堩面前的白牆,光站著,就有一種沒來由的焦躁。
「日常」正向我加倍索償。我在想,那是否是因為,我們在相愛的時候,刻意排除「日常」介入的關係。取而代之是「戲劇化」,我們總愛講求緣分,偶然就是巧合。邂逅,刻意的不自由主,每一次相見這麼剛好都是擦肩了才注意到對方。設計,更多的設計,睡著的頭自動落在他人肩膀上,醉話恰好吐露深藏的告白。驚喜,第二個驚喜。擁抱和旋轉。接吻時槓桿原理似往哪邊倒了另一頭就要跟著勾起腳尖。還有註定的爭吵與分離,必定是淋落的雨從髮間落下,路燈照出拉長的身影和甩上的房門。以及那一句總到了最後才會說的「我祝你幸福健康」,頭也不回往前走心裡卻希望倒數三二一就有人追來攔腰擁抱。延宕的等待是為了配樂聲響漸大的結局時真相大白,情理之中,意料之外。那些我以為愛著的時候,高潮迭起,沒有日常,就只有戲劇,或是戲劇化。
但奇怪的是,並不是愛的結束讓幕掩上,常常,分開後才是聚光燈打落的起始。
後來,我們共同的好友A來訪我,我想起你留在我家那件外套,便託他轉交。那簡直像個儀式,我珍而重之把外套從衣櫃裡請出來(天知道它幾天前還不過掛在椅子上讓貓臥著),大張旗鼓把它攤開不過是為了將它再扣回去。一個扣子接一個扣子,愈扣愈是慢,那時才發現,要做好這件事情真的很難,每個扣子都要準確塞進另一頭隱密的縫隙間,溯中線而上過腰而上,這裡是他的胸。這裡對齊他的肩線,再往上呢?就真的沒有然後了。一件衣服扣了十幾二十幾分鐘,好不容易剩下領口那一枚,一雙手竟不停發著抖,抖到扣子總咬不進。A說,讓我來吧。我則激動吼著,只有他一個人能把這一切解開。
「為什麼你什麼事情都要弄得像是演戲一樣呢?」《愛的倖存者》裡無緣的戀人在告別前這樣問對方。現在我已經弄不清楚了,是因為愛,所以刻意戲劇化,還是因為如此戲劇化,我才感覺自己完整體驗了愛。或者我以為,愛便是戲劇化本身。這就是我們這一代愛的教養。
有一天早上醒來,初冬的空氣涼涼的,有斜斜一道光從窗戶打落,依稀可以聽見水平面下方路過學生的吆喝,還有毛毯讓日頭燙暖了晒久的蓬鬆味兒。我忽然想起從分開那天就沒收進來的衣服。赤著腳披著毯子趕忙去陽台上搭救了,把它們分類,攤平,確認熨斗的溫度後,噴上水,一件一件,耳邊傳來纖維嗤嗤燒熱的細微聲響,用尺量似的,將它們壓出筆直的線條。
那樣的專注,好像可以隨時離開座位,卻又沒有一刻可以鬆懈。
忽然之間,我知道,這也是日常。
我二十八歲。我失戀了。一切仍然像十八歲時一樣的痛,時間沒有讓我變得更堅強,每天我都抱著疑問醒過來,知道這不會是新的一天,像我喜歡的電影台詞:「事情為什麼總是愈來愈糟?為什麼總有什麼出錯?」我不知道未來會怎樣,但那一刻,只有那麼一刻,我確認自己曾經那麼簡單又輕易的,把刻意緊到頸子的扣子打開了,那麼日常。
─人間福報副刊2012.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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