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玩詩句對對碰,由我們說出上聯,讓她們從手上一張張字卡中找出相對應的下聯搶答。一則則砥礪言行的話語,教誨意味過濃,在遊戲之前,我揣想她們會否抗拒,抗拒我們這活動背後那自以為是、好為人師的心理。
緊抿缺了牙的嘴,靦腆地笑,她說自己不識字。縮肩坐在一群姐妹之中,她的神情看起來特別疏離,和身邊眾多豪爽的女人比起來,她低垂的眉眼顯得格外含蓄小心。
鄰座姐妹為她唸出一句勸世格言,她專注聆聽,眨著迷惑的眼睛,唸完那姐妹也皺起了眉頭,舉手發問:「老師,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弓背彎腰低頭說話,兩張素淨的臉龐挨近我,眼光緊盯著我指尖點落的蠅頭小字,充滿了渴望。在字的彼端,彷彿有一個嶄新的世界正等待她們到達。
話畢,提問的那人張嘴「喔」了一聲長音,恍然大悟似的,轉頭對我說,「老師,我以前真的很在意別人說的話……。」神情慎重,就像把身上一件寶貴物品交付給我。隨即靜默了幾秒鐘若有所思,最後她說,謝謝老師。誠懇而禮敬,就像平素我的學生那樣。
這一天,我們探訪女子監獄。眼前所見,是與你我一般尋常的素顏,她們的神色,或許有些空洞蒼白,卻沒有奸惡與凶狠。
我們帶了一把大提琴拉開嗓門唱歌,她們之中有幾人自告奮勇接下麥克風,雙人枕頭快樂的出航月亮代表我的心……,一首接一首。唱歌的人搖擺著腦袋扭動腰枝,聽歌的搭肩拍手張嘴大笑。歌暫歇,頭上戴著一只粉色髮箍的她,扯動了我的衣角說,你們今天來,我們這裡才會這麼熱鬧,以前你們怎麼都不來呢?下次什麼時候還會再來?
她直視著我,話音裡有一種坦率直接,沒有初次見面的客氣與距離,也沒有那在城市裡慣有的矜持,怕表露真心便不合時宜。這樣自然近原始的表達態勢,對我來說很陌生。面對她突然流露的真情,我竟一時感到無措語塞;身體裡卻有一股暖暖的暗流潛伏湧動,鼻尖癢癢的。
不得不承認,我不像她們能真實表達自己那麼勇敢。
聊起這裡平常的生活,從來都是長官下達一個口令,她們統一動作。管理強調秩序,因此她們低聲說話不吵鬧。
看她們簇擁成一團玩伊比呀呀玩觸電遊戲,此起彼落迸出頻率高昂的朗朗笑聲。視線所及的角落裡,廁所沒有門,裏頭一道一道隔出蹲式馬桶的水泥矮牆,也阻擋不了監視者的目光。
我想像她們鎮日待在這監獄工廠工作的情景,每個人低頭組裝手上的零件,氣氛安靜肅穆,在整齊劃一的肢體表情下,各自包藏了難以為外人道的心情。沉悶而無聊的日子,白晝和黑夜循環往復無限輪迴,嚴謹的紀律不講究人情,種種內心的渴望,日復一日經單調的作息反覆熨貼,是否仍蠢蠢騷動?或是已漸漸止息,終如一潭死靜的渾水。
有個年約3歲的小男孩,時而對我們好奇張望,時而依偎著母親耳語撒嬌,隨母服監,這裡所有的阿姨姐姐都是他的家人。一個束起黑緞般長髮,面貌姣好的中年婦人,臉上難得顯現出旁人所沒有的希望神氣,聽說是代夫頂罪服刑即將期滿,下個月便可以申請假釋了。還有一個她,當年嚥不下被欺負的羞辱,吆喝朋友動手打人,朋友卻不慎失手將人殺死,教唆殺人因此被判十五年。
一個個在我們聽來如通俗劇般遙遠不著邊際的故事,卻是她們真實踐履的人生;那其中有我們無法感知的心酸,有她們此刻無力扭轉的命運。
探訪活動結束,臨走時,我看見那個缺了牙不識字靦腆微笑的她,似乎是無法按捺心裡的衝動,竟急急起身,和其他熱情的姐妹前後簇擁著大步跑來,欲張開手臂擁抱我們。她毫無顧忌的,咧開嘴角露出空虛的口腔,帶著笑且眷戀的神韻,這一幕,在我腦海裡無限迴放,銘記揪心。
無論唱歌、說話、擁抱,甚至是犯錯,她們都無畏地表達了她們自己。
中華副刊2015.11.05
雕塑 / 黃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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