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搬來永和不知不覺卻也即將屆滿三年。最後一年意外地考上內湖高中上學期的國文科代理教師。此時我才驚覺,搬來台北多年,到報考代理教師之前,竟從未踏足內湖一步。其實,自己更感訝異的是,居然開始擔任教職,這個自始至終未曾列入我的人生選項之一。
永和巷弄狹窄,加上台北氣候多陰雨,雖是早晨六點,卻天光昧旦。匆匆梳洗後,將門喀啦一聲鎖上之後出門。沿著巷子邁著步伐,走到永和路上,人潮一下多了起來,一群通勤的上班族和學生皆像我一樣,從各個巷子裡湧現出來,順著永和路向台北市移動。捷運如河流,我便在其中流到了內湖。當捷運離開中山國中站不久,會過一個大彎,此時捷運速度放慢,可以看見松山機場停機坪上,總有幾架飛機和直昇機,有時還可以瞥見飛機起降,遠處有美麗華摩天輪,背景是一片山。晴天時是青山,陰雨時則如水墨畫。不少乘客會在此時拿出手機拍照。正要欣賞風景時,捷運很快地就鑽到地下去。等到捷運從地下鑽出時,就是在剛剛看到的摩天輪附近。
出站,約莫七點,踱步至附近商家吃了早餐,緩步前去學校。此時是學生上學的時候,許多穿著制服的高中生從四面八方湧進學校。走進了辦公室,與同事們道聲早安後,開始了每一天。
講台上的老師將逐年老去,而講台下的學生們卻是青春不老。這竟然令我感到相當惶恐。我已久不曾進入過高中校園,學校裡高中生青春洋溢,深自感到自己青春已逝。有次我參加學校舉辦的教職員工旅遊,不時有比較資深年長的同事誤以為我是其他同事的兒子,當他們得知我也是教師時,頻頻驚呼好年輕啊。年輕?似乎是的。大學時,我可以不思索地認為自己就是年輕人,現在卻多了疑惑。我不到三十,然而我年輕嗎?總是無法有清楚的答案。直到某天可以有明確的答案時,卻會是否定的。那次旅遊去了勝興車站,在成為觀光景點之前,是個廢棄不用的火車站。
講課是職責,然而我更喜歡的是在課餘之時與學生閒聊。閒聊只是閒聊,不必有太多的微言大義。畢竟,我已經很少與人聊天了。在與學生互動時,總是時常想起我高中時光,無憂無慮,當時認為未來一切都很穩定,如太陽西下明日必將升起那樣的確定。現在回憶那段青澀的歲月,其實並沒有什麼可稱述的內容,而且泰半已經忘記,記憶顯得模糊,然而即使如此,卻還是常常緬懷起那乏善可陳的高中生活。記憶中有次去芝山岩惠濟宮,看見了芝山岩隘門布滿了青苔,令人發思古之幽情。我高中生活的記憶,便是如此長滿了青苔,形狀依舊,卻不復原貌。
校園人多,卻不乏獨處與沉澱的地方與時間。辦公室前的走廊上,隨處一望便可見到朗朗青山,午休是最靜謐的時刻,在圖書館裡則似乎與學校有著若即若離之距離。過了下午之後,時間過得飛快,我亦隨著放學的學生們離校,前往餐館與咖啡館。那些一張一張相識的面孔,以及那身制服,是我這半年的記憶。
晚上回到永和已是十點,街上人不多,一如清晨出門時那樣。路燈照著空靜的巷弄。開門,梳洗,就寢。一日生活大體如是。偶爾,我喜歡站在陽台上。我住的樓層不高無法遠眺,視線僅止於附近的舊公寓建築。不過晚上永和的巷弄,不知為何,竟有鄉村的氣息,不時幾聲狗吠和幾輛車駛過,旋歸平靜。
每天幾乎都是如此。早晨六點,天光隱隱,中興街的商家尚未營業,我已出門。晚上十點,中興街商家卻已拉下鐵門。搬來永和這些日子以來,中興街對我而言竟然相當陌生。代理教師半年期滿之後,內湖除了內湖高中,卻也和之前一樣,未曾探訪過。我生命即將滿三十周年,赫然發現,我與生活周遭與自身過往的聯繫,竟是向來如此地淺薄。
當了老師之後,我變得懷舊,常常回想高中時的生活到底做了什麼。想了很久,卻總是想不起。放學之後,總可以看到不少學生在球場打球,不顧晴雨。如此肆無忌憚,真是青春的印記。我何時變得如此瞻前顧後?真是想不起。有次去看高中話劇社的表演,有個橋段女主角問男主角說:「假如時間可以倒退,你想做什麼?」坐在台下的我,暗自回答:「倘若時光可逆,我想當高中生。」
人間福報副刊2015.12.02
畫作 / 林玉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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