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王春子
從媽祖廟邊那條路走進去,右轉即是大樹公祠,再往前幾步左轉福神路,在第三戶農宅埕邊有一欉高聳的檨仔樹。樹腳砂礫地上搭著簡單的棚架,足以擺上五六張方桌,亮起燈泡,幾把椅凳,便有人來坐下來,一張桌子便是一座方城。
他們當中有人大清早就去田裡巡過一遍,做了每日必要的工作,有人施肥、灌溉,有人噴了幾筒殺草劑,給養在田裡的雞或狗放了飼料;十點多回到村內,夏季時太陽開始燒熱了,冬日裡反正無事,褲腳上雖然還沾著泥巴和草屑,來到檨仔樹腳就坐下來。
每人面前各疊放著數張皺髒的鈔票,雙手撫摩著麻將牌粒,凝神致志整理牌序,凝神致志棒球帽半遮的臉上並不露出什麼表情,唯有眼睛閃閃有光。他們幾乎都是平靜接受這一手的好壞運氣。他們嘴上斜叼著香菸,眼皮浮而鬆弛,也有人的雙唇沾染著檳榔汁的紅漬。那一雙雙手骨節粗礪且厚實,指甲邊猶帶著一圈泥垢,彎曲的手勢宛如握著鋤頭或鐮刀的樣子。
短拙的手指頭摩挲著,彷彿小心呵護著掛在枝頭的黑珍珠或黑鑽石。有人出牌了,四人臉上表情瞬間細微變化。一個方桌上的四雙手,演出一場無形戲劇,鬥智,考驗人的性情,耐力。樹下時而安靜緊繃的氣氛,樹上白頭翁的叫聲便顯得特別嘹亮。時而有人激動嚷嚷著幹譙問候人家的祖媽,引起一陣小小的吵鬧,含痰的喉頭如悶雷滾過來一樣響,和著嘩啦啦洗牌的聲音,不久便又靜了下來。一般路過的人並不容易覺察樹下方城大戰正酣哩。
見有像我這樣的生分人到來,他們不甚在意抬起布滿紅絲的倦眼瞧瞧,常常只是以一種鄉下老男人的漠然瞟一眼。生分人並不受歡迎,往往是家裡派來叫人回家吃飯,或傳達什麼事情的,只是干擾。中午時分,有小童踅來立在牌桌旁扯開喉嚨用力高喊:「阿公,阿公,回家吃飯了!」見阿公沒有從牌桌起身的意思,小童便像司晨的小公雞啼唱一般,再度尖聲喊叫起來,兒童單純的嗓音清亮,叫得大家都笑了。在他們的笑聲中,響起洗牌聲,有人啐罵了幾句,使得靜定的方城起了波動,被叫喚的老人彷如大夢初醒的恍惚,自眾人似也無所謂的目光中從牌桌抽身,趿著拖鞋於煌煌日光中隨孫兒慢慢走回家去。
都是上了年紀的老農了,如今擁有太多的閒暇,不知如何排遣的日與夜。樹下也有二三閒坐觀戰的老者,神情抑鬱索然,彼此偶爾說說笑話或者也都靜默,吸吐著香菸似乎陷入沉思馳向一個忘我的美麗新世界,暫且忘懷圍繞身邊的老去,無力,疾病。牌桌上他們在長年勞作中磨損了的肢體,歲月壓彎了的背脊,靜止的姿勢彷彿石化了,蒙上一層薄塵,籠罩在樹下的光影之中煥發著幾分沉穩與嚴肅。
有那麼剎那間,我一廂情願地聯想起塞尚的〈玩紙牌者〉系列畫作中專注於紙牌上,沉思不動聲色的勞動者形象,有一波波遙遠而難以分辨是喜悅或哀傷的情感拍擊而來。
我所熟悉的鄉親父老是他們年富力壯的時候,肩頭架著鋤頭走在田埂巡田水的身影,匍匐在水田一行一行地挲草,肩扛榖包頭斜一邊咬緊牙關而一身汗粒像雨水一樣落下來,坐在行進的牛車上微晃著抽菸出神的模樣,以及颱風暴雨來襲時的憂頭結面。終年渾身散發著汗酸,牛騷,土臭摻雜著香菸和殺草劑的味道。多少年了,是這樣的身影在屏東平原上彎身耕耘,生養眾多,繁茂昌盛我們的村子。
檨仔樹終年鬱鬱蔥蔥,依時序開花結果;樹下幾張皺縮而黧黑的老臉孔,嘴角飄忽而過種種情緒,他們在牌桌上圖的是什麼,能夠贏得的是什麼,或許「賭」只是排遣無聊時日的遊戲和對金錢的想望,只是老人之間互相取暖的方式。輸贏的可能也只是每個月的老農津貼,但有輸有贏滋養了希望和興味,於是就像當年對播種收割一樣興起拚搏的熱情。
對大家這種盲目的熱情,舅公家的協叔很不以為然。他彌勒佛似的身量坐在簷下搖葵扇,曾問:博筊敢有較贏,我閒閒這裡坐,總無載誌。
而父親在晚間睡過一覺之後,九點半起床看電視歌唱節目對獎。電視台藉播放卡拉OK歌曲編號的數字行六合彩對獎之實。原先以為他夜裡睡不著起來看電視,卻見父親將電視上代表歌曲的編號整齊抄在日曆紙上,有無中獎很快便揭曉了,老農也只是淡然笑笑躺回床上。桌上幾張日曆紙背面寫滿了一組又一組的數字,慾望密碼也是發財祕笈似地行列整齊排著隊,井然之序像田地上一列列的秧苗,一畦畦的落花生番薯,平行滑入父親夜夜難眠的夢裡。
無眠的夜,冷冷的無聊襲來,檨樹腳亮起小小的燈光,這裡有一股不可抗的神祕吸引力,吸引老農們趨向那火光。垂掛下來的燈泡周圍翻飛著幾隻蛾蚊,幾雙昏眊倦眼仍充滿算計,焚著不肯稍歇的慾望之火,那一張張無法和歲月和解的面孔,仍然掙扎著要拚搏。也只有在牌桌上才看得到的任性的手勢,孤注一擲的快意,或許唯有在這裡他們才有機會盡情展現平日裡被拘限的性情吧。
他們當中,有人與妻子分房而睡;有些夫妻早已成了怨偶,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卻歹面相看不相聞問;也有些則是兩人一碰面便以釘耙似的語言爬梳著彼此荒地般的心田,如今再加上賭錢這一條,更使兩人關係時而像冰一樣冷酷時而像火一樣灼燙。在男人的談話中不作興談及家裡的女人,彷彿她們比外星人還不可理解。
在他們結束夜戲離開牌桌時,村子早已進入睡夢中,媽祖廟埕長夜亮著幾盞燈,燈暈下飛蛾仍然茫茫打轉,夜裡村中並沒有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可供人坐一坐或喝點什麼。一片無盡闇鬱的夜空,星光歷歷一如昨夜,一如每一個夜晚那樣閃閃爍爍,黑濃的暗中夜鶯嘎嘎噪啼旋飛,偶爾傳來遠近處的犬吠和貓鳴,鄉村的夜行者只能摸黑回家。
鄉村的夜晚漫長,每一扇窗子都闇黑,夜行者在暗中行走。夜行者在暗中行走,無燈無月也無妨,腳步擦過地面,有時是腳踏車絞鍊緩緩地迴轉,還有他們咳痰清喉嚨的聲音,在夜的深處裊裊回盪,彷彿那是他們與這個世界摩擦的聲音,彷彿是他們嗟嘆著夜晚不該這麼安靜。
想來,當都市人厭倦了上下班的刻板生活,對於農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園圖景,便有一種憧憬,一種想像。殊不知真正如此悠閒慢活的話,情況可能就是草盛豆苗稀了。農忙期間起早趕晚,帶月荷鋤歸,不是浪漫的實踐,卻是體力的透支。
昔日肥沃而乾淨的田地,現在周圍有許多人建蓋養豬場和雞舍,風吹來不再帶有微微的泥香,卻是豬糞和雞屎的惡臭。田園中每日徹響著慘烈的豬號,和揮之不散的成群蒼蠅。老農不提問也不驚訝,彷彿那也是必然的發展,養豬養雞鴨鵝養蝦是農作之外有利可圖的選擇,當然在養殖期間口蹄疫、禽流感、雞瘟和病害隨伺在側,這又是另一番賭注了。
是了,農耕就是另一種形式的「賭」,身為農人,別無選擇,他們一輩子都必須賭。非賭不可。
跟誰賭?跟老天賭。
賭什麼?以一家生計溫飽和寒冷,酷熱,雨潦,乾旱,颱風,病蟲害等等對賭。
運氣好賭贏了,再和市場價格賭。
農作豐收時價賤,歉收時即便價貴,農人卻未必因此得利。一般情況是,盤商來收購作物時,農人往往因不諳市場行情,也由於口拙,再怎麼討價還價最終還是輸給了盤商。
老人總是說:做穡無三日的好光景。經常,我返鄉的時候會聽到媽祖廟的放送:廟口有在賣鳳梨三支五十,鳳梨三支五十,大家趕緊來買喔;又或者:高麗菜一粒十元,一粒十元。那鳳梨和高麗菜拿起來手沉,裡頭藏著農人的一顆心哪。總是這樣,也有三顆高麗菜只能換得一粒滷蛋,整牛車的蘿蔔拖去漚做堆肥的時候,那真就是拿到一手爛牌,終究只能服輸認賠殺出。
我想,老農一賭再賭,賭了一輩子,早已練就了一身是膽,如今坐上牌桌怕也是牛刀小試而已。
聯合副刊2015.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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