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右耳
住家位於郊區,附近有條鐵道,馬路與它平行,鐵道與馬路之間隔著步道和水泥長牆,幾日沒注意,牆上塗了植物彩繪,我試著辨認,一簇一簇的紅竹,一叢一叢的變葉木,一團一團的小葉榕,每隔一兩公尺遠重複相同圖樣,展開的走馬燈、攤開的包裝紙或彩色紙膠帶似的,油彩仍然嶄新,也許湊上前去,還嗅得到揮發著的松香油刺鼻氣味。
這條沿著鐵道修築的步道,五六年前辦公室搬到郊區而我仍住市中心時,搭火車通勤總要經過。那時候,步道因年久失修而有點兒殘破,沿高牆生長的車前草、昭和草、大花咸豐草和禾本科植物擴張著地盤,我喜歡慢慢走這段火車站到辦公室之間一刻鐘的路,讓日光在臂上頸上輕輕撩撥、搔癢,看昆蟲在叢草間爬動、跳躍、飛舞,每隔一段時間工人前來打草,空氣中瀰漫著令人心醉神迷的草菁味,駐足、闔眼,將空氣吸進臟腑深處,舒服得皮膚起一陣疙瘩又緩緩褪去。
各自割據的彩繪
有一天,叢草悉數剷去,步道鋪平整的地磚,漫漶著鐵鏽、水漬的長牆也敷上薄薄一層水泥,遮去風化、侵蝕、斑駁的痕跡。我覺得有點可惜,那些痕跡是這堵牆一再地與風與雨與日光與大氣折衝、協商,終於取得諧和地存在於這個世界的證據。但我並不想任自己耽溺於浪漫、感傷、懷舊的情緒之中,整修過後的步道更宜於使用,雨天時不再積水,也改善了過於窄仄,而使得行人在某些路段被逼進大馬路的窘境。有些美是立基於「實用」的,古老的諺語這樣說:「文采是讓箭直飛的箭翎,而非放在帽子上的羽毛。」日本民藝家柳宗理信仰的「用即是美」、「形隨機能而生」,雨傘用來遮雨、橋用來溝通,而步道,用來走路,整修後的步道自有一股飽含著理性、秩序與安全的美感。
大概簡潔被當成了簡單、留白被當成了呆板(即便是簡單或呆板,不正可以襯托牆後競馳的各色列車,以及稍遠處緩緩起伏的綠色丘陵嗎),沒過多久,牆上開始出現彩繪,先是粉紅、天藍、草綠、黃、橙等各種顏色各自割據,再畫上人偶、彩虹、星星、蝴蝶、四葉草等造形,企圖營造的是幸福、甜美、歡樂的氣氛吧,但筆法粗糙、色調刺眼,我暗喊不妙(饒了它吧,如果沒能力變得更好,至少讓它維持現狀,現狀就很好);更難堪的是,熬不過三五個月,畫面逐漸黴黑,像長了菌絲的麵包,病毒的溫床。又過一陣子,牆的另一端畫起二十四孝圖,所有顏色都攪了一層灰似地仿古,恰與主題形成形式與內容契合的──唉,守舊、陳腐,毫無生氣。
沒有絕對的品味
該怎麼評價這些彩繪呢?我不想以「醜」來概括,畢竟「醜」有時還可以是有趣、富創造性,挑釁而有生命力,醜也可以是美;而這些彩繪,庸俗、傖俗、惡俗,俗不可耐,它是對幸福的空洞想像,對甜美的低劣模倣,又是裝腔作態的歡樂,比醜更醜的是,它打算冒充為美,卻是讓人一眼識破、自取其辱的偽裝。保羅.福塞爾在他的《惡俗》一書中,打開天窗說亮話:「糟糕(bad)與惡俗(BAD)之間有什麼區別?糟糕就像人行道上的一坨狗屎,一次留級,或一例猩紅熱──是某種沒有人會說好的東西。惡俗不一樣。惡俗是虛假、粗糙、毫無智慧、沒有才氣、空洞且令人厭惡的東西,但不少美國人竟會被說服,相信它們是純正、高雅、明智或迷人的。」位於馬路旁這堵牆上的彩繪,所不同的是,它既糟糕又惡俗,但我懷疑,它取悅了誰又激勵了誰?能有誰被它說服,認為它「美化」了這個郊區小城?
當然關乎品味,而品味長久以來被相信是相對的,沒有誰比誰的品味好,也沒有誰比誰的品味差;我也被訓練得,不能對站在自己對立面的品味說三道四,且以能用對方的眼光看世界為一種美德;身為一名識字的人、寫字的人,必須以更低抑的姿態叩問事物的核心。然而我受夠了,受夠了這個郊區像其他許許多多個郊區,這堵彩繪像其他許許多多堵彩繪,將這些視覺垃圾像髒水一般朝我潑來,讓我躲無可躲。我感覺自己被冒犯了。而我所能做的,不過是在每天面對它,當我的一顆心一雙眼睛逐漸麻木,終於它成為我平庸日常的一部份前,狗吠火車般地表達反感,如果也能糾集相同看法,往一邊沉去的天秤便有了砝碼的挪動,事情有了改變的可能。
張牙舞爪的布條
多半也會有巧言善辯者,透過曲曲折折、讓人腦筋短路的華麗論證,去為這些視覺垃圾翻轉出另一種意義,然而他們展現的辭藻與思考的機巧,往往獨立為一款花式溜冰般的專業技能,筆底的烏托邦,總是討喜,卻與我住家鄰近的這堵彩繪無關;或一如安柏托.艾可所說:「坎普(camp)的愛好者仍然喜歡擺的菁英主義的姿態。」(艾可說,坎普的興起,是來自一批思想菁英的品題,這批菁英對自己的精到品味極為自信,宣布低劣的品味可以得救。)那些不具機械錶機心環環相扣般的邏輯思辨能力者,則以「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搪塞(不正有舊火車站被髹漆成桃紅色,眾口撻伐之際,鐵工局以「美感本就見仁見智,且不少民眾合影留念」自我感覺良好嗎?)。
一山還有一山低,更糟的是,每到選季,丁字路口的高牆上便懸滿候選人的拜票布條,紅底白字、紅底黑字,喜喪的輓聯一般,某某向鄉親問好,某某為本地爭取了什麼建設,某月某日請投某號一票,那種爭先恐後、張牙舞爪,深怕人家不知道是誰把這個世界搞得烏煙瘴氣一樣。選季過後,布條拆去,留下鐵釘、鐵絲鑿痕,橫七豎八,坑坑疤疤。
然後,就是走馬燈也似、包裝紙也似、紙膠帶也似的,每一兩公尺重複相同圖案的植物彩繪了。這是個更大的反諷,如果不出於諷刺,怎麼想得到以這種高反差的手法「美化」環境?──緣於就在這條馬路的安全島上,一路種了喬木灌木草本植物,多少年了,樹木灰撲撲顫巍巍,細瘦一如飢童,而灌木與草本植物,每一段時間便會重種,自然是活不成的,因為那種種法,不知是要它生還是要它死。每一批草木都以宛如養雞場孵化雞雛的高密度「插」下,主幹不比「衛生」筷粗多少的梔子樹、變葉木密密麻麻(但我見過更粗暴的,在西安,連黑色塑膠軟盆也不摘下地「棄置」花壇,幾日豔陽,土也乾裂花也枯萎),即便如此,仍有些草木掙扎著倖存下來,換季的時間卻也又到了,剛扎下的根活生生被拔起,永劫回歸。
美感教育的匱乏
種在院子裡的花啊草啊,主人對他們再親暱,也不像每一個人、每一匹寵物狗寵物貓一樣擁有自己的名字,幸運的那些,受到呵護、寵愛,百般照顧,但枯萎了也就枯萎了,春夢了無痕,總是讓人忽略了它們也是有生命的個體,能行呼吸作用、營光合作用,有小小的心機、詭計、陰謀,盡其所能地擴張地盤、繁衍族群,抽象到某個高度來看,為生存而奮鬥,其實與人與貓狗無異。
出了家門的植物就更卑賤了,草花在城市裡是蜉蝣一般的存在,而路樹是苦行僧,人們所不耐煩的擁擠、煙塵、噪音、溫室效應,樹們也都不會喜歡,我們卻拿它當替罪羊,計算著它的承受力像計算樓板的承重,種下一棵樹、十棵樹、一百棵樹(卻不妥善照顧),期待它們能集塵、吸音、遮蔭、清淨空氣、減少輻射,而它們無所遁逃,還被冀望在不管是景觀或精神上都能夠給我們以美化,一棵顧盼自雄的大樹、一株神采飛揚的小樹、一叢生氣蓬勃的草本、一枝迎風招展的花朵,給了我們幸福、甜美、歡樂的心理提示。然而在這個郊區,卻以水泥牆上的死板植物彩繪取代活生生的花草樹木,這是美感教育的匱乏,也是生命教育的潰堤。
不,我不是自然的法西斯主義者,不會斷言自然肯定優於人工。美的就是美的,不管出於自然或人工,醜的就是醜的,不管來自人工或自然,但現實是人工頻頻出錯,而自然絕少失手,至於庸俗、傖俗、惡俗──比醜更醜的,醜於醜,這卻是人的專利了。(中國時報2015.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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