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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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保存的卡帶裡，有許多懷念的國台語老歌，也有陳年往事。錄音帶中，有一盒封面沒有曲目，盒背上寫著：「國文教學法──聽孩子的聲音」。這是第一年教書時，向學生H借來拷貝的。高中國文第一課，是韓愈的〈師說〉。我的課本筆記寫得密密麻麻，還不時添加自己背誦的古文佳句。我和學生們談老莊、魏晉玄學，把自己篤信的座右銘「未來不是夢」送給他們。台下學生靜默地抄著筆記，少數程度極好的學生，用聲音、眼神給予善意的回應。

　初執教鞭，旺盛的熱忱、理想，總讓我相信，沒有學不會的知識，除非付出的努力不夠。每週，我會檢查學生上課筆記及小考成績，達不到標準，課後留校罰抄。H是留校常客。我總問他，回家怎麼不預習、複習？國文是母語，只要下工夫背誦，絕不困難。別的學生常疑惑質問，唸國文有什麼用？H從不提問，也不質疑我的處罰是否適當。他總認份地抄寫。抄完隔天再度測驗，成績仍不理想。

　學期到了尾聲。結業式那天，下午不用上課，我巡視校園整潔，三、兩學生在活動中心樓梯平台聊天，其中夾雜著不知是哪一國的語言。我眼一瞥，H也在。

　他們見我走來，拘謹地點頭。原來，那異國語言的聲音，是來自地上一台半新不舊的卡式錄音機。

　我也跟著在一旁聽，想和學生親近些。這些孩子課業表現不甚理想，平常與我及其它老師都較為疏遠。卡帶轉呀轉，也轉了下午約莫一小時的悠閒時光。過程中，兩個學生拿著彎柄黑傘舞動身體，一看便知是卓別林風格的誇張動作。末了，當按鈕跳起，我才恍然醒悟，這捲卡帶一面已經播放結束。他們站起來向我點頭，準備回家。

　學生H收好錄音機，走沒幾步，回頭向我解釋。原來H的父親是台灣駐外代表，國中時才回台定居。H會一點德語，但中文底子很差。他說，剛剛那捲卡帶，是德國名人的演講。H問了一學期以來的第一個問題：「老師，這卷錄音帶，你聽得懂嗎？」見我搖頭，他又繼續：「我平常上文言文課，你講解的課文對我而言，就像你剛才聽著一小時的德語。」 

　事後才知，期末時，音樂老師給班上觀賞卓別林自導自演的電影《大獨裁者》。卓別林扮演的希特勒，演講口音，是類似德語但毫無意義的胡言亂語，嘲諷希特勒演講的內容及風格。H拷貝了希特勒真正的演講，和片中卓別林胡謅的語言，放在卡帶上做對比。

　如果沒有學生H，我現在也許仍是放著一捲台下聽不懂的卡帶，自顧自地講述，說著一些自己準備充份的古文歷史掌故。聽得懂學生，也許會附和幾句；聽不懂的人，任由耳朵長出白孢菌絲，心中早已把這卷卡帶隨手丟棄，用滑鼠點開電腦mp3，點播自己想聽的音樂，播放和自己有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