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南君
空氣中飄來一股焦味,料想那幾瓣白色彎月,已經壯烈犧牲成為焦黑隕石了吧。眼前的困境是儘管我已棄械投降,也只能在白煙漫漫中就地找掩護,靜待嗶嗶啵啵軍團偃旗息鼓。
首上戰場,即見識流彈的無情,輕拭肌表遍佈的彈痕,我領悟出學習烹調的首要課題並非如何掌握火候與刀功,亦非認識食材或熟練翻鍋技巧,而是要不怕油爆。因為難以近身,瓦斯爐和我之間彷彿隔著一道護城河,我始終無法越雷池一步。如何才能安然護體?我的道行不夠深,不能像基努李維在電影《駭客任務》裡將身體下腰至幾近地面般的柔軟,左思右想,只好自備金鐘罩──耳掛護目鏡,臉蒙護頸口罩,雙肘套上袖套,當我再啟爐火,雖大敵當前也能從容就義。我努力舞著鏟,忽見抽油煙機鏡面裡倒映的人影,伴隨著煙霧氤氳及轟隆聲光,恍然間我好像不在廚房,而是置身於鹽水蜂炮中了。
全副武裝 欠缺天分
慌亂讓人忘卻時間流轉的急緩,遲未聞開飯,母親擔心地在她房裡高聲喚我,我急忙奔去忘了卸下一身的行頭,母親見著不禁啞然失笑:「煮菜爾爾,甘就妝甲按呢?」
母親不良於行後我才開始下廚,新手倉皇走馬,無人在旁示範指導,萬般皆難,每每在食材下鍋前我得先請教母親,牢記步驟再自行演練。母親的提點很簡單:「啊都先熱鼎、放油、芡香、炒炒咧,按呢就好啊。」好像我們家的鍋子是「小叮噹牌」,只需將菜、調味料丟入鍋中便能自動組合好成一道色香味俱全的佳餚。
遺漏的細節靠自己摸索,可我對煮食實在欠缺天分,雖應急的頻翻食譜、看作菜節目惡補,然摸索而來的實驗品總是五味盡失。為了突圍,我決定當個勤於發問的學生,事事追問:為什麼這樣……為何那樣……母親被問煩了不耐的回答:「我哪會知?別人就是按呢教我的。」
女人的廚藝大都承襲母親或婆婆,我好奇母親口中的「別人」指的是外嬤或內嬤?她搖搖頭表示國小畢業後就出社會工作賺錢,直到二十六歲嫁給父親之前從未煮過飯,「是恁阿姆、二姆教的。」
被嫌棄的身分(低學歷的工人之女),不懂廚藝的媳婦(妯娌需輪流料理大家庭的三餐),可想而知母親初為新嫁娘的處境有多艱難。當周遭親友得知母親將入門「嘉義藥局」時紛紛勸她打消念頭,除了憨膽,還是愛情的力量讓人不顧一切勇往直前?「我當然知影這碗飯碗難捧,我嘛袂想欲嫁,是恁老爸拿刀威脅,說我若是無愛嫁伊,伊咧欲自殺。」
阿公生於民國前,年少時原是在新港賣花生的小販,因緣際會下到日本為人幫傭。主人家當醫生的弟弟見阿公聰明伶俐,刻意栽培阿公當藥劑師。阿公學成回國在嘉義市的城隍廟附近開立藥局,與阿嬤結婚後遷移至「二通」。貧窮的年代加上醫療資源的缺乏,當時的市井小民生病只能到藥局「敆藥仔、注射」,造就了「嘉義藥局」的興盛,也讓阿公累積不少財富與聲望。
「嘉義藥局」至今仍屹立在中正路與西榮街口,成為二通著名的古蹟,曾經的繁榮輝煌,只在巷尾街頭的耆老笑談中,吟起思想起的旋律時,揚起一些歷史的塵埃。每回行經那棟日式建築,我的目光總會停留在樓頂那鑲有「何」字的半弧型泥塑,在血緣上它和我是如此親近,但在回憶的旅程裡我與它卻隔著既陌生又遙遠的距離──幼年的黑白照片從未留下我在老厝的身影,母親生下二哥後不久,阿公決定分家,大伯繼承嘉義藥局,父親另創「瑞文藥局」,二伯則在新港擔任教職。
酥黃豬排 貪吃燙嘴
自立門戶得各憑本事生存,男人努力賺錢養家,女人努力勤儉持家,灶腳是母親唯一能掌管的地方,想滿足口腹之慾,自己動手才能撙節開支,「恁愛吃的炸豬排肉羹壽司遐濟厚工的菜攏是二姆教的。」
兒時最愛聽灶腳傳來鐵鎚敲擊砧板的「碰碰碰」節奏,像是召喚我放下手上的玩具去看一場表演。母親將拍鬆的肉片放入醬料裡抓醃片刻,先抹上層層麵粉、蛋液、麵包粉,隨後下油鍋炸得滋滋作響,一股豬油香頓時在空氣中盈滿。炸至酥黃後用漏勺撈出瀝油,再將成品鋪排於盤裡降溫。濃郁的肉香與金黃酥脆的外皮齊集煽惑刺激感官,等不及放涼,我悄悄踮起腳尖將下巴托於桌緣,朝豬排猛吹氣,趁母親不注意,偷偷捏起一塊豬排急急往嘴裡送,才卡滋的咬下一口,唇齒舌尖被噴出的肉汁燙的來不及咀嚼,指尖即被高溫灼的鬆手,缺了一小角的豬排瞬間掉落,脆皮下的粉紅脂肉還冒著白煙。我的嘴巴張成了O字型,不住邊哈氣邊搖手急搧,母親見狀笑斥:「枵鬼囡仔,攏毋驚燒燙燙!」
食物除了溫飽家人的胃,也是母親應對人際關係的資源。母親常自做料理送給親友老鄰,儉樸度日中只能將受人點滴的銘感揉合在她擅長的食物中,將僅有的與人分享,用味道表達心意。有志一同的便禮尚往來,你送我手路菜,我回敬你小點心,互相交陪。記憶中,二姆的私房菜不時出現豐富著我家的餐桌,她總是騎著小綿羊上門來,車頭前的置物籃像是我家的補給箱,不管是食材或私房菜,滿載著代替工作忙錄的二伯照顧么弟一家的愛心。其實二伯家的經濟並不寬裕,母親說早年為師者待遇微薄,遲發薪餉是常有的事,二伯宿舍旁的菜瓜棚便成為二姆救急的食糧,「那時袸恁二姆聽到『菜瓜』就會驚。」
愛屋及烏 開闢財源
除了手藝,令母親望塵莫及的還有二姆的貼心與毅力。二姆像個精算師,每道菜的份量與調味料的多寡都得經過秤子精準計量才下鍋,只為控制二伯的高血壓;吃魚時,二姆會先把魚刺挑掉,再將魚肉送進二伯的碗裡。二姆行有餘力也愛屋及烏,聽說麥草可穩定糖尿病患者的血糖,她在家裡親自栽種,週週送來供應給母親打成汁給父親飲用。許是同樣經由自由戀愛進入何家,大家官總是另眼看待,二人感情特別深厚,母親常誇二姆「有量」,有幸成為妯娌是她的福氣。
接手廚事未先力求精進手藝,我倒是嫌棄起母親慣用的鍋具,魚煎成骨肉分離的魚塚、荷包蛋不成形老變成炒蛋,把罪全推給鍋子扛。我一直想把母親慣用也是唯一的那口鼎換掉,四十公分大口徑的不鏽鋼材質,笨重的連用兩手舉起都相當吃力,每日重覆洗鍋擦鍋,我還未學會如何翻鍋,腕隧道倒先發炎。我拿著百貨公司週年慶的DM,左誇阿基師代言的不沾鍋外型時尚,右讚詹姆士代言的平底鍋輕巧易洗,母親冷冷飄來一句:「我炒菜煎魚炸肉攏靠這鼎,那是恁二姆送的,汝毋通想空想縫,那口鼎袂使佮我提去擲!」
父親失志 依靠二伯
不單單是鼎,還有鍋碗碟盤悶燒鍋茶杯手電筒鬧鐘等數不清的日常用品,在二伯調回嘉義後繼續第蔭著我們一家,包括金錢。日子依舊在克勤克儉中拖磨著,二姆閒暇時兼作裁縫貼補家用,仍不忘為母親開闢財源,將部份加工留給母親趁私奇。彼時還是小學生的我常自告奮勇充當送貨員,將成捆的半成品綁在腳踏車後座,從新榮路出發直走,越過垂楊路的排水溝,左轉,送去給住在崇文街的二姆。回程,緩緩踩著踏板,看著隨風搖曳的垂柳,喝完一瓶母親從不買給我的養樂多。
母親再怎麼儉腸餒肚也挽救不了家裡積弱不振的生意,二姆成為父親守口如瓶的提款機,連母親都不清楚父親究竟欠二姆多少債。
父親在我二十歲那年過世,整理遺物時母親在衣櫃裡發現一疊用月曆紙包裹的紙鈔。父親往生前經年臥病在床,藥局生意由母親掌管,他幾乎沒有攢私房錢的機會,猜測這些錢應是二姆的,母親欲歸還,二姆推辭的說:「這些錢就當是留給恁的手尾吧。」
父親不在了,還有二伯可以依靠,爾後遇家族之事,二伯總是為我們這房發聲;我到台中念書,註冊前二伯定自動送來註冊費,彷彿照顧我們一家孤兒寡母是他的責任。父親的失志人生讓我從小就萌生嚴重的自卑感,當我說起自己的身家時,惟一可以炫耀誇口的不是我源自於「嘉義藥局」,而是「我二伯是校長呢。」
十幾年前二伯以高中校長退休,和二姆過著閒雲野鶴的生活,二姆仍不斷研發新菜色,也益發注重養生。我吃著二姆自己孵的豆芽菜和涼圓,忍不住誇讚:「二姆,汝哪會遐爾厲害?」二姆淡淡回應:「那足簡單啊。」
如今自己拿起鍋鏟,越發覺得越簡單的事其實越不簡單。母親的牙口不好、罹患三高、加上食安問題多,吃「食物的原貌」成為新飲食運動,我捨棄手續繁多的功夫菜,多清蒸、少過度烹調,鑽研起自己的味道,清淡的口感讓向來嗜鹹的母親多所不適,提箸的手在盤前虛應了事,草草幾口便稱飽,讓我在準備菜單時總在盡孝或維護健康兩者間猶豫、拉鋸。我再三藉機勸說,甚至搬出二姆那套養生理論,母親幽幽的嘆氣:「最養生的二姆還不是死於癌症。」
傳承手藝 點名菜色
二姆在母親開刀前幾個月發現罹癌,短時間內就惡化成癌末,當我們獲知消息時她已住進台中某醫院的安寧病房,因不想讓人看見形銷骨立的模樣,所以婉謝我們探視。二姆的告別式在台中舉行,母親忍著身體不適堅送二姆最後一程。母親準備了厚厚的奠儀:「這世人欠恁二姆最多,錢還得完,人情是還袂完。」
會後,我忽然擔心起二伯在往後的日子裡怎麼吃魚?
現我已不需金鐘罩護體,惟廚藝仍在幼幼班階段,幾位老鄰聽聞家中三餐由我打理不免面授機宜一番,家裡門鈴開始頻繁響起,今天送咖哩雞,明天送炒米粉,我因無法像母親那般獻出自豪的拿手菜而在收下別人好意時感到羞赧,對方總會鼓勵我說:「沒關係,慢慢來,熟能生巧,等妳學會媽媽的手藝再煮給我們吃。」老鄰自動點起菜來,一位說過年的餐桌上不見母親做的涼拌海蜇皮,年菜好像少一樣;一位說很久沒吃到母親煮的肉羹,末了不忘叮嚀:「這道菜妳一定要學起來喔,不然妳母親的手藝就失傳了。」
腦海裡旋即浮現起每回高中同學聚會,老同學在回憶舊事時必提及忘不了午餐時刻最期待分享母親為我準備的便當,水餃燒賣蛋包飯綠豆粉粿水果冬瓜茶……一長串唱名此起彼落。
原來對食物的眷戀,是對母親最溫暖的想念,為她別上一枚用酸甜苦辣鹹揉合出人生百般滋味的永恆勛章。
焦慮瞬間襲來,我無法將母親的原汁原味保存下來,似乎是件可惜的事,握著鼎,感到異常沉重,更惆悵的是,我好像連二姆的恩情都將一併失去了。(中國時報2015.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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