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魚國
我盯著天花板滴下的水,揣測外頭大雨落下的速度。已經黃昏了,這一天書店裡還沒有客人。這個雨季把我困住了,地下室的霉味比溼氣還重,能幫忙打發時間的,只有音響裡傳來的三○年代老歌。天花板漏水已經好幾天,我雖未絕望,卻有些恍神,完全沒留意到樓梯的腳步聲。等我一回神,一張「熟悉」側臉出現眼前。
是吳明益。
說「熟悉」的原因,僅僅是因為我聽過他的演講,加上他戴著和某張臉書照片裡一模一樣的帽子。
被雨困住的三人
如此狼狽的景象,(天知道下一滴水會不會滴到他的帽子?)我倏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吳明益顯然沒有察覺,微笑地說:「妳坐啊,不要緊,我是來買書的。」不一會兒,工讀生穿著短褲和藍白拖全身溼透地衝進店裡,大方地展示自己的狼狽。我幾乎無地自容,太多的雨水把我們三個困在這裡了。
吳老師依舊緩慢地逛著書店。做為一個讀者以及書店老闆,我渴望此刻火速過去,我多麼希望自己的書店閃閃發亮,空氣裡流動的是咖啡香而不是霉味。
吳明益終於夾著幾本書來到我的面前,客氣地告訴我他挑到的幾本書很有趣,並且拒絕了我打算送給他的「三○年代絕版台語老歌」。「不必送啊,我有薪水。」他愣了一下,接著掏錢買下CD。
實在太尷尬了,反讓人無端破費。當天晚上,我立刻寫訊息給他,說自己很喜歡他臉書上一篇放了中華商場照片的文字,文章說明這是一本即將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其中一篇──〈金魚〉的片段。我鼓起勇氣問他:「等小說出版了,可否來我店裡舉行一場講座?」
一個多月後,吳明益帶著他的新書來了,在我店裡講述格雷安.葛林的作品,並朗讀自己的小說片段,正是這篇〈金魚〉。
跳脫自然寫作者
我接觸吳明益的作品不算早,始於2007年的《家離水邊那麼近》,那段時間正是我開始大量閱讀及練習散文的頭兩年,對一些年輕作家還很陌生,並不知道他所寫的《迷蝶誌》、《蝶道》早已廣受好評。
2008年初,這本書得了開卷好書。並非對自然寫作的喜愛或熱情,只因對各類型散文寫作的好奇,我去誠品書店聽了開卷為他舉辦的講座。當時印象最深的是他電腦裡的檔案分類與摘要做得好整齊,為何我的電腦檔案卻像垃圾桶一樣?果然這樣才能做一個頭腦清楚、引經據典的好作家吧?!
睽違三年,差不多快忘了這本書時,2011年初,他又出版了《複眼人》。我剛讀完小說,突然收到出版社的詢問,問我願不願意寫一點點讀後感,於是又到國際書展聽他朗讀。同樣也不是出於對科幻小說的熱愛,而是上一次聽講的印象頗深,我想聽聽看作家如何朗讀自己的作品。他舉了一些文字透過聲音所呈現的不同感覺,我還在書上記下他當時說的句子,他說:「書寫是時間的骨灰罈。」確實,作家總是把某些時間封住了,召喚我們的感情記憶。他還說自己不想被簡單定位,當別人將他定位為自然寫作者時,他轉身創作一本具科幻色彩的小說,「沒有人的聲音一輩子都是一樣的。」並期許自己終其一生都要表演著精彩的「逃脫術」。
然而對我而言,更神奇的是當天和網友郭阿B一起排隊等簽名,輪到我時,吳明益突然問到:「石小姐要簽甚麼呢?」我愣了一下,確定自己沒有幻聽,他說:「我讀過妳的作品,看過照片,所以知道妳姓石。」
於是,我們成為臉友。
著迷於文字力量
接著,那年夏天,我開了永樂座書店。
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刻,偶爾我會不經意讀到他的臉書文字。不知道在哪一個晚上,我看到一張中華商場的照片,讀到這些句子:
「這個城市的每條路看起來都像歷經風霜再修補而成,而那些修補的痕跡如此潦草,一看就知道未來會再次支離破碎。我試著在過馬路的時候,牽起特莉沙的手,我們都累了。生命本來就該是繁殖以後就消失,何況我們什麼都沒有留下。我們不應該活那麼久。在經過以前是鐵道的位置的時候,我轉過頭去吻了特莉沙,特莉沙一開始嚇了一跳,但回神後隨即也給了我一個吻,她的舌尖像小動物一樣,試探性地顫抖著。
非常奇妙的是,特莉沙嘴唇的柔軟與味道我並沒有忘記。在我無聊的、混亂的人生裡頭,總算還留下了這樣一件,即使像冰塊融化了,還以水的形式存在的東西。」
我看著螢幕,眼前出現我們那個時代的氣味。這是我們那個時代的愛情。我想,過去我真的忽略這位作家的文字力量了。
奇妙的是,大約兩個月後,作家戴著臉書照片裡帽子,在秋末冬初一個無人的雨夜,魔幻地走進了我的書店。而距離年初的朗讀,這中間我們似乎不曾有過文字對話,唯一的媒介只是因為我開了這家書店。
你永遠不知道你會在哪一個時間點上突然喜歡上一個作家的作品。我大概是被幾篇小說施了魔法,於是告訴別人《天橋上的魔術師》是繼白先勇的《台北人》之後,以台北為故事背景,我最喜歡的一部小說。
生命有時候如此安靜,你並不一定會和寫作者出現在同一個時空,甚至認識,但即使世界癱壞了一部分,有些文字你卻不會忘記,像尹雪艷一樣總也不老。想想那些遙遠的國度、老去的作家、死去的靈魂、心愛的書。而閱讀比人生更好的是,你隨時可以選擇上路與離開,放棄或者跟隨一個人的作品。
突如其來的頓悟
2013年秋天,我的書店搬家,並開始舉辦朗讀會,吳明益是第一場的朗讀者,在颱風來襲前,朗讀了他即將出版的散文集《浮光》以及《天橋上的魔術師》。
2014年初,《浮光》出版了,讀者之多已經超出我多年前的想像。
然而《浮光》裡最吸引我的章節,並不是描寫中華商場的〈對場所的回應〉,或是描寫萬華的〈我將是你的鏡子〉。或許是因為這兩個地方在作者過往的作品裡有太多的印象。我最喜歡的是〈美麗世〉,不管是正片寫的顯微/微距攝影,或是負片裡寫的高雄彌陀,那對我都是陌生的知識以及城鎮。照片裡那個揹著手背對相機的小男孩到底在想甚麼?或許是因為作者這樣寫:
「我還記得那是我一生中最感迷惘的一年……,因此多年之後仍真切地感覺到那張照片給了我一種情感標識,就好像在寂寞的南極冰原上插上了一面旗幟。」
我們何嘗不曾有過這樣的時光?那往往是在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突然有了一個決定或頓悟,接著人生就往另一條路去了。
開書店是這樣,寫作也是這樣吧?
攝影是甚麼?創作是甚麼?是甚麼動力?作者在〈論美〉的最後一句寫著:「啊,我曾經點燃火柴,直到此刻,我的拇指和食指,都還因火光逼近而灼熱燒痛。」
吳明益以「生於火,浮於光」做為總結及書名。「翼疊翼,光覆光」(wing above wing, flame above flame),作者說:「或許,攝影與文字,都可以是一種生於火,浮於光的技術與藝術。」
近來,我又重燃寫作的慾望,即便我少有點燃火柴的灼熱感,但多少想記下一些人生場景中出現的,點點浮光。
中時人間副刊2014.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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