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我在醫院診療室外等待護士叫名，準備做肺部內視鏡檢查，卻看見走廊窗緣上有隻黃色粉蝶受困紗窗內，不斷以觸角撞擊布滿灰塵的紗網摸索著出口。陽光穿透牠單薄翅膀，雙翼翕著不時抖顫。我伸手將紗窗拉開，期望牠飛出去，無奈這蝶大概以為生命受到了威脅，反而愈是倉皇往紗窗與玻璃窗的夾縫中躲去，誤解了我的善意。後來我只好將整塊紗窗卸下，小粉蝶旋即捲進風裡，毫不猶疑地乘風飛走了。
這時診療室大門被推開，護士遞來一杯深褐色液體，讓我仰頭喝下，數秒後喉管漸漸失去知覺，我脫了鞋，躺上診療台。頭部以下肩部以上這一截發麻無感，像哪個三流魔術師隨便用幾個黑箱子便將我的身體乾坤大挪移，脖頸部位憑空消失了，整個人恍恍惚惚失去存在感。待轉頭看見醫生默默檢查儀器按鈕，護士凝神擦拭一條銀灰色長管，並聽見鼻尖濃濁的喘息聲，才相信自己仍在呼吸。
隨後醫護人員指導我緩慢吸吐，同時輕輕將那銀灰色長管餵進我口中，一節一節探入我的氣管，感覺那金屬管壁摩擦胸壁愈來愈深，一點沒有停止的意思。戴著口罩的兩人面對著機器螢幕談論我肺部的顯影，並不望向我，言談間夾雜英文專業術語與中文形容詞，在我斷續聽來，像兩幅拼圖的殘片，永遠兜不全一塊完整的肺葉。而我每呼吸一次，都感到瀕臨忍受的極限，看似細小的管子正巨大塞滿我的氣管，任它時而旋轉，時而往下探勘，我持續張嘴卻無法說出內心的害怕和委屈。
檢查完畢，等麻藥退去，我躺在恢復室裡半夢半醒。頭頂上日光燈暈如不斷膨脹的龐然大物籠罩我，意識蒙昧中感覺身體像被什麼壓迫綁縛著，置身在清醒和夢境之間的維度，進退不得，我感到怖懼恐慌又乏力擺脫。
醫生說檢查結果一切正常，大概是咳嗽太久太用力，喉頭微血管破裂才見血的。
走下樓梯，或許是麻醉未完全退盡的緣故，一陣天旋地轉，我跌坐在階梯上。周圍真空了一樣，在無聲的空氣裡，視線也罩上一層光的奶白色。倚靠的階梯扶手旁有扇窗，窗玻璃外隱約有樹影婆娑，群葉在風中飛舞，忽左忽右上上下下，舞動的還有兩片薄薄的，薄薄的什麼，原本意識模糊讓光線逼仄微瞇雙眼的我，剎那睜眼看清了那是一雙翅膀，黃色的翅膀，是蝴蝶。牠隨風上下拍動雙翅，時而輕輕觸碰玻璃窗，面對著窗內的我，忽上忽下自在飛舞著，我困惑望向眼前窗外在微風中左右搖擺的蝴蝶不明所以，正要伸手開窗，只見黃色粉蝶輕輕自玻璃窗上彈起，旋即捲進風裡，毫不猶疑地飛走了。
驚魂甫定步出醫院，我招來計程車。車窗外汽機車交錯縱橫，傍晚六點，路燈猶未亮起，灰暗的天光下一管管車燈熔岩一樣汩汩流出來，所有人都從工作場域逃出來了，朝家的方向快速奔去。
回到獨居的租屋已疲乏困頓，我倒頭便睡，昏沉沉入了夢。夢裡陽光落進教室講台，光束中依稀有粉塵漫舞，我站在講台上正口沫橫飛講述孟子「人之所欲有甚於生者」，突然一個孩子忿忿舉手：「老師！那根本不可能！」當我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床霍地像波濤海面上的一葉扁舟，劇烈搖晃起來，驚惶睜開眼睛的瞬間，藉路燈透進來的微弱光線，我看見小狗布偶跌落地面，聽見窗櫺格格磨牙。
地震了！
我該繼續躺著還是起身往外跑？四周牆壁像飢餓的肚皮正咕嚕咕嚕悶叫著。
房子最堅固的結構是在廁所梁柱下嗎？我雙手抓緊床沿，猶在遲疑，上半身已前傾四十五度，拔腿逃命和原地觀望的意願持平成長。附近巷弄裡的狗群正賣力狂嗥，一聲緊似一聲，撕裂我膽怯的耳朵，助長陰暗的想像。
這棟坐落斜坡上三十年老公寓，會不會就在我狂奔下樓時塌陷煙滅？跌碎我四肢頭骨，畫破我柔滑皮肉？
突然，窗櫺停止磨牙，小船也恢復平靜，危險似乎是過去了；但是心裡的不安還像岸邊漲潮過後漸漸退去的海水，仍一陣一陣拍打著我的心臟。
面對生命中無人同當的艱難，我倉皇的姿態就和那隻黃色粉蝶一樣。
人間福報副刊2014.10.14
攝影 / 彭義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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