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鳳的厝位在三十年老公寓的五樓,高不可攀,她鮮少下樓,尤其 年歲稍長腿部舊疾屢屢復發,讓她寧可宅於家中。她不是獨居者,長 年習慣歌仔戲班群居生活、人聲喧囂的溫暖。除樓下給一家老小戲班 演員居住,二十餘坪的雙房公寓各角落擺飾多年來戲迷所贈的絨毛娃 娃,娃娃皆有一雙大眼如她。 能有安穩棲身之處,金鳳十分珍惜。她五歲過繼給養母,此後跟隨
養母四處流浪,飄洋過海至澎湖島。頭一次搭船的印象已模糊,只記 得鹹膩海風吹拂,浪濤擁著船時起時浮。她極度不安,卻相當忍耐。 對於一個曾經三餐不能溫飽、破衣裸足的鄉下囡仔而言,只要能餵飽 肚子,沒有什麼苦是不能吞的。 養母並非多金,卻從不讓她挨餓受凍。由於居無定所,她並未上小
學,跟隨養母搭乘小船漂浪島嶼之間。船小浪高,年紀猶小的她已習 慣海浪沒有固定節拍,也不再感到恐懼。她是小船,養母是海,帶她 看見天寬地闊的世界。 養母說女人如沒有根的浮萍,金鳳並不如此想,養母是她的根。她
們租了一間房,房裡僅有雙人床與梳妝台,懸掛紫灰蚊帳。她睡時養 母未歸,隔日午後醒來,她張眼隔紗幔看初醒的養母化妝,娥眉輕掃 ,嫣紅唇膏,遮掩養母逐日泛黃的臉孔。 又或者她喜愛無根的感覺,沒有束縛,無須束縛,如果可以,她盼
望與養母走闖天涯海角。她記得有回曾隨養母至七美島,島上人稀, 午後漁人返港,一簍簍鮮魚隨意擱置岸邊。幾位婦人圍觀撿選散置的 魚,金鳳好奇湊過去,魚身斑斕,鮮豔無比,龍宮寶藏原是如此。養 母買下幾尾,準備晚餐給瘦小的金鳳加菜。她見養母在廚房忙碌背影, 一度忘卻還在流浪途中。 隔日,她們至海邊,玄武岩塊狀堆疊,巨人般守護這座島嶼。島嶼
像船,乘載她們母女,浪濤再大無須驚惶。她抬頭看養母問:「阿母 ,咱佇這住落甘好?」養母沒有回答,只是緊握她的手,金鳳雖痛, 但任養母握著。 未久,她做惡夢,夢裡幼時那張擁擠不堪的木床直直向她撲來。她
驚醒,雙人床另一側傳來養母獨有的香氣。朦朧裡,她不知何者為夢, 卻有種旅途將盡的預感。 她如此依賴養母,遂不明白為何養母會將她帶回南部鄉下。她沒有
問,就如同養母當初帶她離開阿嬤身邊,她也默默接受。她沒有問, 或者她不敢問,不敢細問何以養母逐日瘦削,何以夜裡咳嗽加劇。她 不問,養母終究也沒說,兩人在村莊街道旁麵攤點碗陽春麵。麵上有 兩片薄豬肉,她極珍惜且專心吃著,不敢看養母的表情。養母沒有動 筷,靜靜等她一口一口吃完。自麵攤步行回阿嬤家,鄉間小路,夕陽 有限,風薄且涼,養母的手似也失卻溫度。童年土厝依舊,只是阿嬤 的背又駝了些。阿嬤要她把行李款至房間,從門縫裡,她見養母塞紅 包給阿嬤,獨自離開。天光將養母的影子拉長稀釋,終不復見。 某日,歌仔戲團進村,演員身著閃亮服飾、頭戴珍珠銀盔走在街路 上,金鳳乍見想起七美島所見的燦爛海魚。寂靜幽暗的小鎮被聲色光 影照亮,身無分文的她牽著小弟徘徊戲園門口,售票小姐偷偷放他們 入內。戲尾,小旦將頭頂髮簪往觀眾席扔去,亮晃晃髮簪極迷人,引 來台下爭搶。她想要那支髮簪,但並未伸手,身體卻著魔般走近舞台。 戲班頭家恰坐在舞台前,見這女孩濃眉大眼,便問她想不想演戲?又 說學戲辛苦,離鄉背井、四處遷徙,但餐餐溫飽、戲金絕不少給。金 鳳忖度戲金能讓弟弟念書、補貼家用,流浪又有何懼。 金鳳入了戲班,始終不覺自己是唱戲的料,當戲班姊妹吃戲醋,她
寧願站在一側演小兵丫鬟。頭家卻偏偏挑她練旦角,她想怠惰裝不會, 教戲老師要她重來再重來,錄音戲身段講究精確。在舞台上,每一步 起落都不能大意,輕點輕點,老師一遍遍提醒,錯位則長竿敲腿。不 知練習多少次,她想起跟隨養母漂浪島嶼的時光,船行過海,她找到 自己的步伐。 訓練幾月,頭家便把十來位年齡相仿的囡仔組成少女團,另覓戲路,
遠赴澎湖。離開本島彼日,師姐妹的父母來送別,平時嬌笑傲鬧的少 女哭花了眼。金鳳不哭,反而充滿期待,那曾是年幼時多麼綺麗的一 場夢。 少女身體乾瘦,看來比實際年齡更小、更脆弱,換上戲服,竟又被
華麗的衣衫撐起骨肉。外島人不棄嫌,讓她們在島與島之間巡迴。島 嶼相館留下她們與戲迷的合影,多數戲迷年歲幾為她們的母親。少女 在此初經人事,從童體蛻變女身。金鳳愈長愈高,遂從旦角轉演生角, 亦不計較。 或是她不與人爭的性格,備受頭家賞識,請她協助管理戲班起居大
小事。三年過去,她們一個鄉鎮過一個鄉鎮,一座島跳一座島,終於 返家。金鳳不若其他師姐妹欣喜,戲班已是她的根。 回到本島月餘,戲班便往大城裡去,日夜戲結束,下戲隨戲迷四處
走玩,她們在城裡學化妝、穿迷你裙、趕赴早場電影,談過純純戀愛, 青春年華盡在霓虹燈處。過幾年,戲班遷回南方,適婚年齡的她們, 有人離開戲班,由父母安排婚配;有人出班另覓伯樂,或自創新團; 少數如金鳳,待在同一戲班。 頭家年事漸高,逐步將戲班交棒給她。初接手逢脫衣舞盛行野台,
她寧可少接戲而不願脫衣。戲班經營愈來愈困頓,戲路不復當年,演 員僅存老小殘弱,她依舊接戲演戲,只是過去台上時間多,現則多在 台下。 台下時光看似靜謐其實熱鬧。她喜歡在午後播放過去演出的錄音帶,
那些太熟悉的故事隨著樂音滲入血脈,她的身段仍精準到位;屋裡陳 舊的絨毛娃娃凝望著她,她記得每個娃娃的來處,那些與戲迷相處的種 種細碎瑣事。她一輩子漂流鄉鎮城市、島嶼內外,別人看她如無根之人 ,她總以為浮萍其實有根,根隨人身渡往人生大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