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鹽埔娘家時,母親要我去看看房間裡的衣櫃。那樟木櫃是早年父親從隘寮溪撿回的漂流木製作而成,深紅的舊式形款,抽屜銅製把手大半掉落了,真是老舊,老得顯出時光的洗練,舊得足以容納幾代人的記憶,老舊得和整座老屋非常搭配。以前家裡貴重的衣服物品都收納在這裡,現在則放置我們兄弟姐妹的畢業紀念冊、相簿和集郵冊以及舊衣等等。
我從上層一一打開抽屜查看,淡薄的樟腦丸氣味裡,有舊生活的味道,舊衣舊物依舊在,不知多少年沒有穿用過了,但是看著安心。同時,在悠悠歲月之河中你得以知道自己的位置在那裡。
也是一種老舊的方式,抽屜總得經一番左右上下敲拍好不容易才打得開。我費力打開最底層時,赫然望見千百隻白蟻正蠕蠕聚集伏在一本本紀念冊上。一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彷彿,被千百隻小嘴吱吱輕囓著;彷彿,兒時廁坑裡的千萬隻蛆沾染上身。由於驚駭,我只能啊啊尖叫,慌忙跳走。母親急急喊來大哥噴驅蟲藥,忙亂間,大哥指認了他的初中畢業紀念冊,拿起來往腿上拍一拍,甩了一甩,哼哈兩聲便丟下匆匆去處理檳榔了。
父親和大哥大清早就去採割了一大車帶梗檳榔回來。父親裸著被南台灣太陽曬得焦黑的背,正忙著將檳榔分類,此刻對白蟻更無暇一顧了。姐姐與三個外甥女也回來幫忙,相簿裡還有幾張她的結婚照,但她似乎也無所謂了,很投入地用剪子喀喀喀剪檳榔。
噢,你們都這樣!這些舊照片紀念冊就不比那幾顆檳榔重要哦。
唯我一人搶救相簿紀念冊集郵冊,和被白蟻啃剩的殘片。白蟻的分泌物緊密而整齊黏附在簿冊四周,必須一一擦拭。我一頁一頁翻看相簿,其中,大哥穿著喇叭褲在郊遊烤肉,當時弟弟就像現在他兒子的模樣,姐姐與友伴在山中攀著鐵橋照相,父母親正當勇壯,而相薄裡的三叔公三嬸婆、大姨和姑媽都已棄世。還有幾張連我自己一點印象都沒有的照片,幾時拍的?什麼狀況下拍的?背景的紅磚瓦厝熟悉而遙遠,看起來像別人的照片一般。被白蟻啃蝕破壞的部分,就像誤觸了電腦刪除鍵的檔案,消失得無影無跡,也銷毀了我記憶回想的密碼。我將一本本相簿集郵冊紀念冊攤曬在門口埕,它們的時間記憶如同達利畫作裡的時鐘癱軟一地,也像他的維納斯身上的抽屜,零亂跳躍而超現實地收藏著各年代的生活片段。遺忘之神頑童似地坐在檳榔樹梢頭,晃盪著雙腳,不懷好意笑著挑戰我記憶的能力。
豔陽當空,熱,火熱得就要焚毀記憶迴路似的。有時一陣陣小風襲來,炎熱的屏東平原常會有的一絲絲涼風,還沒有被太陽曬焦,沒有煙塵濁氣,帶著檳榔花鮮烈氣味,更像一把檳榔葉壓成的扇子招來的清風。領受著陣陣清風,我對此地的愛就回來了。我愛此地乾脆的熱,暴烈的雨,從來不讓人感到絕望。我也愛人們單純地愛憎,愛他們的實際不空想,努力工作不幻滅。我熱愛大家圍在一起剪檳榔,愛他們坐下來時所顯出的一身疲倦,也愛他們口中那熟悉的鄉野聲氣。
熟悉的事物和感覺,也隨風陣陣回到我心中。我停住手,嘆口氣鬆垮垮坐下來。是因為我離開了家鄉,所以才特別珍重這些老照片和紀念冊?我在追究的好像是,一種古早的生活,一個不同的故事,已被大家拋在腦後的世界。我所計較的記憶和相簿,如古老座鐘答答的響聲一樣,在現下的時空裡顯得癡傻。外甥女好奇湊過來看,玩笑地說道:阿姨少年時嘛真可愛喔。或許她們真無法想像我曾經也是個少女,看不出在我佈滿褐斑的臉上也曾有過青春色彩。雖說我的少女時代也不過如清水一般平淡無奇,可是,可是那白衣黑裙短髮,那眼神那容顏如花開放,而時光卻是殘酷的鏡面,映照出我所失去的,也正因為失去,所以美好極了,因為美好,所以傷痛極了。
當年,我們各自佔據事務桌的一個抽屜,現在抽屜裡仍完好收放著大哥的情書,姐姐的散頁日記,我和弟弟高中時期的作業簿、週記。週記裡寫著這樣的字句:「以後要早起努力讀書,下次一定要拿第一名」,「以後要做個有用的人,報效國家,報答父母辛勞」,「颱風刮得香蕉全倒了,家裡損失慘重」云云。這些頁面散發強烈的、具穿透力的氣味,這氣味刺激著我,彷彿爭著要喚醒我的記憶。這些句子如今讀來稚拙可愛又可笑,卻也像生活長河中的小泡沫,更像白蟻囓蝕的殘片碎屑,簡單揉搓掃掉就消失了。母親保留著這些,或許出於節省惜物的本性,或許她只是惦記著那是孩子們的簿冊。撫摩昔日之物,輕易就會想起,我想起那時候……。
我輕易就想起,是小學某一年的夏天,盛產的香蕉忽然就滯銷了,一座小山似地堆疊在門口埕,表皮一天天由青翠靜靜地轉為金黃,飄散出香甜的氣味,蒼蠅營營飛舞其上。又漸漸地金黃的香蕉老了,快速地長出褐色斑點,熟甜的香氣招來更多更狂亂的蒼蠅。父親嘴含香煙向來不多說什麼,堅韌的神情就像他健壯的體魄一樣不輕易被打敗,只教我們把幾近糜爛的香蕉一畚箕一畚箕搬去牛稠做堆肥。當時我就明白我們正把一堆原本可以用來繳納學費,可以減輕父母煩惱和負擔的黃金傾倒出去了。日後,即使沒有照片的提示,即使父母不曾再提起,這一段記憶就像剝香蕉皮一樣讓人輕易記起;而那青翠的、金黃的、深褐的,靡爛的顏色和狂亂的群蠅,也在夏日的記憶中交錯流動。
流動的記憶中,我還看見小學時期剪了西瓜皮髮式的自己:在採收菸葉的季節,放學後的下午,二叔公家一落一落菸葉的臭腥味撲面而來,大埕上成群蹲坐著串菸葉的婦人,中氣十足笑語喧嘩,我和小麻雀一樣退在一旁,呆望著自己長長的影子,歪著頭想我可以永遠記住此刻的情景嗎?可以記住這樣有點薑黃的陽光嗎?長大以後我還能記得這裡一切嗎?還有還有,我又看到朱槿,在人家的圍籬上,在上學的路上,在牙醫師家門口,在衛生所圍牆邊盛開,火紅的花朵,一年常開,天天可見。許多年之後,回憶卻在不屬於原來的地方誕生了,我在日文雜誌上看到一張照片,粗陶盤上襯托著一朵朱槿,一樣火紅,絕色,那時候我才驚覺且詫異朱槿的美麗,有故往之美。
而今,故人故事故鄉,我遺忘了許多許多,遺失的記憶就像被白蟻吃掉的相本,被颱風刷洗過的田地,也像風化的磚頭一般粉碎了,但是只要我回到這裡,在無意間,總有預想不到的觸媒牽動記憶。就在午後,下過了雷陣雨,堂叔幫父親帶回賣檳榔的所得,看見我,訝異而簡單如昔問道:咦,幾時回來的?在同樣帶有潮意空氣的黃昏,在門口埕上相同的問答,彷彿三十年的歲月不曾經過,彷彿一場午覺醒來大家一同回到舊照片中的時空。堂叔訝異著三十年前的訝異,而我依然是那個初初北上求學返鄉的女學生。
那個戴著近視眼鏡的女學生,在雷陣雨之後,皮膚觸覺沉浸在微潤的潮意中,輕輕吸一口氣,空氣中有那必不會少的汗酸味,盤桓不去的豬糞雞屎臭味摻雜著稀微桂花和含笑花的甜膩;燕子停在電線上梳理漆烏的羽毛,紫紅的九重葛盛開撩亂,九重葛九重葛遠處依稀響著鳳飛飛或是蕭孋珠的歌聲。她總悄悄退到一旁,看著,聽著,然後夢幻著少女的夢。所有圍繞著她的一切,使她心頭充塞著靜穆甚至有點悲涼的情調,但她從來沒有想到這一切日後都將成為苦苦追索的記憶。
與堂叔那一句尋常的問答,讓我追索著記憶,彷彿一切明明就在你眼前卻又觸摸不到。一句話便讓我彷彿回到過去,那些生活中遠去的小事,比如壁虎在牆角的聒聒叫,日暮時蚊群的雷鳴,大灶燒柴的味道,彷彿依舊在,圍繞著我,與我說話,日子在我身邊簡單安靜又忙忙碌碌,時間繞著老牛老鐘慢慢轉。這種感覺如此實在真切卻又顯得十分飄渺,帶著隨之而來的欣喜,隨之而來的惆悵,隨之而來的微微心痛,彷彿童少的我依然存在老屋的某個角落裡,一個轉彎便與我撞滿懷。我會站在那個角落裡,注意看著光影,嗅聞氣味,感受風拂過的涼意,彷彿這些光影,氣味和空氣的振動會帶我回到過去,回到那個未曾離家前的童少時光。
然而,父母親卻鮮少回憶過往,或者訴苦,因為還有遠比美麗,青春或是記憶更重要的事情,那是生活本身。父親因為肺結核,戒掉了數十年的抽煙習慣,在家也不多言,唯有讀報看電視吃飯睡覺。而母親總是有許多話可說,五穀六畜,四時八節無一不談,我若能有一兩句話回應,母親就更談得盡興,就像往日瑣碎的日子仍然繼續著一般。我看著母親,熟悉的身形卻有一些陌生的衰老,老化的時光之輪正細密地輾壓折磨她枯瘦的軀體。有時,母親也感嘆:人吃老就沒有用,這陣怎麼就這樣腳手慢鈍?
母親像撫摩發疼的手腳一樣撫摩著殘破的紀念冊,叨叨念著何以屋子裡會生出白蟻來呢?住居了六七十年的老屋初次遭遇白蟻,這個問題著實讓她十分困惑。這座老宅已是村子裡所存不多的磚瓦房,曾經被颱風掀開屋瓦,地震時樑柱也像在勉力撐持而發出吱吱嘎嘎聲響。母親勞作了七十餘年的手腳,也因退化性關節炎而不堪伸展。我試著寬慰母親,可能是建材老朽難免產生一些蟲害,就像人年紀大了也總會有一些病痛,就好比關節炎正在侵蝕她的四肢一樣。但我的安慰也不過是一帖無效的止痛藥,並不能消解母親對房屋相簿紀念冊和集郵冊遭白蟻蛀蝕的痛惜。然而,收藏著記憶的簿冊,究實也如同房屋,如同我們的生命,一生的記憶與遺忘,就像一陣陣清風,只是路過。
雖然明白一切終究只是如風吹過,但老屋,鄉親舊事,朱槿,檳榔,椰子樹,冉冉的蕉葉與低垂的稻穗,以及夏日的酷熱卻是我對家鄉記憶之所繫。因為我久久的凝視與追索,它們得以穿越悠悠歲月,在我心中形成永恆的形象和記憶,這些記憶彷如南方夏夜星空,遙遠清涼閃爍而無眠;也彷如一隻關在我身體抽屜裡的小小鳥,時不時就會醒過來拍拍翅膀,輕啼幾聲。
**第三屆新北市文學獎 散文類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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