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吹》文章美,書也美。清花瓷配色書衣,卸下來,裡頭是豔麗的洋紅。這大抵也是王盛弘散文的氣質,平靜,內斂,而其實心水滾燙,悶著燒。癯而實腴。
書中所收文章,從今年上溯至1998年,橫跨十餘年。1998年也是王盛弘出版第一本散文集的那一年。或許是他有意在這本集子內展開回顧,顯示一路的進益與關注的核心,童年、空間、性別與植物,這四個在他歷來創作裡最重要的主題,在此交織如命運,而同樣的場景或事件,也可能在不同創作年代的篇章中出現,如同記憶相片中使人不斷重返、磋磨的,那個刺點。
這兩年,幾次公開的散文議論,均環繞在文類的寫作倫理上。王盛弘也參與討論。在〈散文的紀實與虛構〉裡他說,「散文本是堪稱透明的文體,傳統上讀者有敘述我等同於作者我的想像,反倒造成了散文寫作者最易藏頭縮尾,讓筆下文字鑲嵌進倫理道德的框架」,因此,儘有合乎美或善,卻遠離了真的文字演出。可是,「作為再現的符號,文字自無能為力亦步亦趨翻譯現實……無處不是主觀的視角與詮解、剪裁與取捨」,他認為,比起「偽裝成客觀的、全面的、無有偏見的寫實」,前者是更具文學價值的。從何敘述、如何表現、線條與邊界如何拿捏,這是寫作者情性、風格與技藝著力處。要知曉主流的、較少異議的意見,教科書已經擔負此一功能,如同Susan Sontag所言,文學乃堅守個人視域的象徵,寫作並非生產意見的機器。
本於以上理念,本書開首〈台灣童年〉31篇,即展現出一種信賴──對於記憶的信賴。他把童年時光裡的刺點一一挑出,不追蹤全貌,不懺悔或遮掩,記得什麼,那就是什麼,在施以背面敷粉,草蛇灰線,使真實更突出。有時候如張愛玲說的,戛然而止,結尾結得現代化,有時候又留一絲懸垂,如馬腳,貓尾,使讀者心癢,有時候也好寶寶寫日記般,總結,有悟。比如〈遊行〉,寫戒嚴年代小學生國慶日遊行,本想表現表現,結果鬧了笑話,短短幾百字,沒有正面批判戒嚴,也沒有檢討愚民舉措竟從小學生開始,就單單是敘述,表現,箇中意涵,讀者自可判斷,也因此特別有餘味。又如同樣好看的〈野台〉、〈給愛麗絲〉,寫童年看戲遭到性騷擾,與國中時代同性愛慕的體驗,細節精準,恍在左近,可惜結尾均將「領悟」寫出,且這些「領悟」並非木心式的具有反高潮效果,有些蛇足。其實,王盛弘文章已夠「低調」,我這是苛求了;然而〈台灣童年〉多為短片,速度上較長篇文章為快,對於俐落、收斂的要求,又更徹底。
全書我最喜歡〈清糜〉和〈種花〉,皆為近作,均可看到作者散文技藝之精美,且情味十足。兩篇都是寫六嬸。六叔即父親,六嬸即母親。〈清糜〉寫六嬸上工地去做工,是鷹架上移動的一員,像男人一般,拋磚補壁,收穫季節裡幫忙扛稻穀,分量架式皆與男人同。但是,母親都是兩頭燒的,有職業,不表示家裡可以稍閒,下工了回家看見孩子們待哺的臉顏,得在最短時間內張羅出一餐,因此無法講究。燒飯是女人家常,無可推卸,如同灶頭上的煤煙;烹飪卻是男人的休閒,偶爾下廚,表演也似,有嘉年華氣氛。所以,六叔能煮豐富腴美的鹹粥,真正厚工,六嬸常煮的卻是清糜,是配角般,用來突顯其他菜色滋味。這是父親與母親的性格差異,也是家內性別分工的結果。華麗當然使人難忘,鋪墊在心底,變成溫泉的,卻是清暖常在的那種。在沉重裡保持戲嬉鬆放的可能,或把日常熬燉成沉穩滋味,生命其實是二者都需要的。〈種花〉寫六嬸對於兒子同志傾向的體諒,無法明說,可是卻心連心那樣地體察出兒子的喜悅與悲傷,她也有不安,可是愛壓過了不安。──這本是王盛弘筆下常見題材,植物、情愛與家人之間的聯繫,可是,他是有這個本領──或者說,我認為這才是文學者的真本領──從最樸素中一步步羅織提煉出金尖,如同六嬸自鼎心舀出的糜湯。
在〈記憶銀橋〉結尾,王盛弘自問:「記憶可靠嗎?這清清楚楚的記憶不知有多少是自我情感中繁殖出來的。」追憶是散文之核心,誠實/真實異卵孿生兄弟般寄居於內。這個疑惑,或許是散文家都曾在心下倥傯浮動過的。但是他把定了心思,給了答案:「記憶畢竟是可靠的,它對情感忠心。」
**2013年10月號《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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