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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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前我開始主持一個小家庭的廚房，每當客人來訪便學著端上茶點招待。我母親極重視此禮，以身作則教導我千萬不可怠忽。七○年代冷飲店尚未普及，有回父親朋友來作客，母親客氣問他喝點什麼，答案居然是冰紅茶，母親心裡慌張，卻仍手腳俐落地進廚房沖泡紅茶再投入冰塊。如今娘家常備烏龍、玄米、薄荷等茶葉茶包，冰箱裡還有自製豆漿及麥茶，要冷要熱、喝飽喝巧，任君挑選。母親對茶杯花色亦相當講究，若來客是夫妻，定奉上同系列馬克或咖啡對杯。
　我沒練就那般工夫，幸而進出我家的份子頗單純。好友現階段多忙於照顧幼子，熟識的親戚則散居各地，少有機會串門子；丈夫不會吆喝同事窩聚家中，也省卻我許多煩惱。因此我招呼的客人多半是事務性造訪，例如保險專員、兒童叢書業務代表、木工、網路接線技士。由於不諳對方食性、嗜甜與否，我通常按自己喜好沖泡熱騰騰的高山茶。我發現，前來遊說我投資者多半禮貌性地啜飲；請來進行工程者則皆自備水壺，往往未動桌上馬克杯。後來我回娘家觀察才領悟，到超商或冷飲連鎖店買的冰鎮飲品才能補充勞動工作者流失的體力。
　接待非親非故的來客如何拿捏分寸是項挑戰，而擔任居家訪視醫師時遇上病人或家屬端來茶點，猶是另番考驗。
　我探視過的人家，有富貴豪門，偌大庭院靠狼犬及十數枚監視器戒備，客廳內雕龍畫鳳家飾古董極其氣派，但生病的女主人和氣好客，每回總命外傭削一大盤水果，定要親眼見到我們動叉子才肯回房歇息。相似的招待出現在某位校長家中，校長母親病重，校長夫人親自看顧，還不忘為我跟護理師切幾片奇異果與蘋果，再斟上兩杯冷泡茶，時值盛夏，清爽的點心提振不少精神。
　小康之戶用心的也不少。在我照顧最久的陳先生家，下肚飲料合計三、四十杯，陳太太手藝好，不只親熬黑糖蘆筍汁或青草茶，她並會為我們準備紅豆湯或涼拌海帶等小品，甚至邀我們一道用餐。林伯伯的兒子每星期一都搶在我們到訪前買了好幾杯 500 c.c.冷飲冰在冰箱，看完伯伯要離開時他遞過來，邊說：「啊，家裡剛好有。」檸檬綠茶、百香紅茶、桂花烏龍……拜訪了六、七次我還沒喝過重複的口味哩。植物人燕阿姨的媳婦有時會塞給我們兩罐寶特瓶裝的蓮藕茶，強調是自己煮的、不含塑化劑喔。但自製飲料不盡然討喜，碰過家屬拿出一瓶烏黑溶液，說是牛樟芝浸泡的補品，問我們要不要嘗一點，實在不敢恭維。
　許多病患白天只剩外傭照顧，外傭包辦看護責任與洗衣煮飯等家事，又非主人，自然無招待來客之餘裕與權利，對我來說反而輕鬆，因為一天探視五六站，假若家家接待，恐怕消受不了，我的護理師搭檔便曾連灌三杯冷飲鬧肚子疼。而我也因不好意思拒絕咖啡，空腹喝下後感到胃部灼熱。有回探視一位腫瘤轉移肺部的病患，他一邊咳嗽一邊抹去唾沫然後堅持自己開冰箱倒麥芽牛奶給我，我阻止不了，只得乾杯，當晚我輕微腹瀉，無法鑑別是來自心理因素、乳糖不耐或病菌。
　於是漸漸地我明白，有時推謝還是必要的。貧病交迫的趙大哥瘦成皮包骨，胃也因開過刀幾乎無法承裝食物，每天靠愛玉冰補充些許水分與熱量，我看到幾盤愛玉緊挨著腐敗發霉的肉湯，一群蒼蠅盤旋飛舞，趙大哥的老母親坐在破磚屋旁不斷招手要我們喝一碗，我搖搖頭說生理期不能吃冰，她哼了一聲，以「我吃過的冰比你喝過的水多」之姿回了我一句：哪有那回事。我心虛倉皇逃離。
　我誠心尊重每位病患，努力想一視同仁照顧他們，但面對端到眼前的茶飲，要做到毫無歧異之心，於我仍是艱難的課題。
　

 

─中華副刊2011.1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