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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9-15 09:45:00| 人氣564| 回應1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文友新作】幻之華(2)-王盛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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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趟行程,移動的時間並不比逗留的時間短,急行軍似地。大家先生總是一上車便自一疊地圖中抽出其中一張指指點點,不讓我們迷失了方向。他露出英國喜劇演員豆豆先生般招牌笑容說自己是個地圖愛好者,別人看地圖只看方位和距離,但他格外重視地形:唯有掌握了地形變化,才能明白為什麼道路要開得彎彎曲曲。

 

  依著大家先生的圖解,我釐清了五月二十日早上自桃園國際機場起飛的飛機,十一點降落伊勢灣畔中部國際機場,參觀過機場後搭專車上國道往北,經名古屋走高速公路偏向東北,在惠那休息站用過午餐後繼續北上,抵達松本市時已經傍晚五點多,車程三小時有餘。離開美術館後,緊接著將前往安曇野大王山葵農場、黑部大壩,夜宿室堂。

 

此時車上除了司機,只有大家先生、森泉小姐、S和我。剛剛,離開了那個連裸體模特兒都貼了紅底圓點貼紙的房間後,下一個房間則於牆壁和無所不在的立柱貼滿鏡子,折射、反射、映射,萬花筒一般,不管位於哪個角落都無所遁逃。一開始我並未注意到A總是不在鏡子裡,當我意識到時心臟怦怦跳了一陣,難道詛咒應驗了?既感覺到自己的邪惡又嘗到邪惡的腥甜誘人滋味。但這不會只是我的幻覺吧?我不落痕跡從各個角度觀察再三,沒有,沒有,沒有。那麼,A果然是被遺留在那個《自我的消融》小房間裡了。

 

也許是我在這個充滿鏡子的房間待得太久,而終於也察覺到A再度不見了的大家先生等人,於我現身前已對此一事件作出詳細討論和周全決定,當我與他們集合時,沒有人再就此事與我商議,而我,作賊心虛地佯裝毫無異樣。小巴士啟程時,征矢野先生在車窗外揮手道別,他是受命留下來處理A的失蹤事件吧。再見,征矢野先生。再見,A

 

行車中,森泉小姐告訴我,一大早接受的NHK採訪,中午就會播出。

 

當天一早出發時,我們才被告知NHK將全程跟拍,我心中暗叫不好了,我是個一被相機鏡頭對準就變了個樣彆彆扭扭的人,最好是當宅男玩臉書躲網路後頭最感自得其樂。然而小巴士一到松本城停車場,即看到一女兩男三個人搭檔持麥克風扛攝影機遠遠地小跑步前來,交換名片後,三位媒體從業員又尋找適當位置,部署在我們一行人將行經的路線上取鏡,都小跑步,都一言不發。

 

被領著匆匆參觀過天守閣後,一換回鞋子,攝影機便等在跟前,說要作個採訪。S說你來吧。三人之中我年紀最長,不便推辭。記者發問:請問參觀完松本城有什麼感想?原本精神有點渙散的我,一看到鏡頭瞄準,頓時武裝了起來,也就怎麼得體怎麼說地發起言來──

 

松本城天守閣已經有超過四百年歷史,一仍壯觀,雖然它經過了無數風吹雨打,但每回都能通過考驗,雨過天青;兩個月前日本遭受了史上未有的地震、海嘯與輻射襲擊,我相信就像松本城天守閣至今屹立不搖一般地,日本也可以很快自這次挫折中復原。對於這次災難,台灣上至總統,乃至於一般老百姓都十分關心,透過各種管道寄予我們的祝福和實際幫助,這趟我們來到日本,便是希望將日本內陸大地倖免於災害的消息帶回台灣去,讓台灣人恢復赴日本旅遊的熱情。

 

採訪結束,我向S吐吐舌頭,自嘲剛剛真是政府發言人上身了。說的都是真心誠意的話,但顧盼自若真宛如換了個人,若我去當乩童,應該很容易就被附身吧。

 

兩個多月前的三月十一日,日本時間下午兩點四十六分,東北地方外海發生規模九級強震,引發了最高幾近四十公尺海嘯,重創宮城縣、岩手縣、福島縣等東北三縣,造成「毀滅性打擊」,地震釋出的能量約合美國全國一個月能源總消耗量──五億七千萬桶石油,死亡人數超過一萬人,這是日本在二次戰後所遭受最嚴重自然災害。更令人不安的是輻射汙染,日本史上首次因核電廠事故而宣布緊急疏散,氫氣冷卻劑爆炸、核裂變產生放射性元素、爐心融毀……危機節節升高。輻射隨海水、雨水、風力進入生態圈循環,連千里之遙的台灣都感受到威脅,三月下旬一名長輩在台北設宴,挑了家高級餐館,開宗明義說,今天上桌的漁產品都是三月十一日以前就冰在冰庫裡頭的。局勢緊張可知。

 

讓人看直了眼,紛紛議論的是,在這次事件中日本人所凸顯出的沉靜、內斂與壓抑、服從權威的民族性格。

 

日本媒體更是為台灣媒體上了一課,素來被譏嘲為媒體亂象始作俑者,卻總是引領新聞時潮的《壹周刊》也為它的媒體同行NHK按一個讚:「可以看出鏡頭前的播報員極度壓抑他們的情緒,使用名詞、動詞(絕無夾敘夾議的形容詞),將已發生的事實以及日本政府採取的因應措施,清楚地向觀眾說明。日本民眾透過NHK,詳盡了解自己國家的境遇,也知道全體社會正在如何設法度過危機,因此每一個人內心都非常篤定,也就沒有盲動、騷亂的行為。」讚譽日本媒體的同時,台灣記者於東京車站採訪自仙台撤離的台灣留學生時,站務人員先是以口頭表明禁止攝影,不果,再舉「禁止攝影」警示牌,並表示如不遵守將報警處理,但記者仍一本台灣採訪習慣,跟拍、追逐不願受訪的留學生,最後只好由警察出面維護秩序。

 

松本城天守閣下的採訪結束後,NHK記者徵詢我:您的發言可以在編輯後播出嗎?這是尊重也是自保;不管尊重或自保,還有小跑步提早就定位,低聲討論、專注凝神,都是專業的表現。

 

有觀察家指出,核事故將永久改變日本人飲食習慣。飲食習慣是扎了根的,要徹底根除沒想像中容易,但暫時調整倒是不難想見。不吃生魚片,山葵種植也會受到影響吧?不過,顯然大王山葵農場已是個觀光農場,駐車場上停滿大型遊覽車,紀念品賣場幾架收銀機前永遠排著隊,賣山葵冰淇淋的窗口也沒空閒過。

 

大家先生說,大導演黑澤明的電影《夢》曾在大王山葵農場取過景。S小聲驚呼:真的啊,我看過這部電影。也難怪,畢竟他是跑影劇新聞的,這回是支援旅遊線才到日本。我也看過這部電影,甚至可能是和S一夥人吆喝著一起去看的,因為電影上映時我們都是大學生,而S曾是我的大學同學,讀的是輔大大傳系,看電影就是課業。但S對演戲更有興趣,大一還沒讀完就為了轉學考而休學,當時我還說了「等你變成大明星,我再去採訪你喔」以沖淡離別氣氛。

 

沒想到後來採訪大明星的卻是S自己。前一日旅途上聊過:S從戲劇系畢業後,也零零星星在舞台上演過幾個不太起眼的角色,或是到片場當臨時演員,沒日沒夜的等待,換來大銀幕上雜沓人潮中一個模糊身影,只有影片將結束演職員表走馬燈一般升起,他在十幾二十個同時出現的名字中找尋到自己的那一個,才確認了存在感,這時戲院燈火已經大亮,觀眾都走光了,服務生拿掃把掃跌落滿地爆米花,拾起剩下半杯的可樂。

 

家人倒沒明說什麼,但家中低氣壓瀰漫,當個米蟲格外讓人覺得凡事都是衝著自己來,最後是為了愛情而轉行,進報社跑影劇新聞。愛情終究不保,記者這行當倒是幹得不錯,S把影劇新聞當社會新聞跑,憑著在片場打下的關係,也發過幾條獨家。不過,他說,有些不能寫啦,像那年李安為《色‧戒》到處試鏡女演員,王佳芝那個角色早已經給了湯唯,其他同行還在猜是這個或那個女明星,我早知道了,但不能寫,我寫了就有人要丟工作了。他搖搖頭,不能寫不能寫。

 

我糗他:那個不能寫?那怎麼寫不膩狗屁倒灶的女明星和豪門小開結婚搞小三離婚分產搶小孩小道消息,女明星為了一雙鞋天天在報上這個說那個是公車那個說這個是破鞋,李敖跟誰告來告去一做就是一兩個星期,就那麼缺新聞啊?S苦笑,並不正面回應,只是喃喃,唉,真想再回去試試,演個小角色也沒關係。

 

我和S各買了一支冰淇淋,濃濃鮮奶香氣瀰漫口腔,入喉後微微山葵滋味還魂一般在鼻腔縈迴,口感奧妙。兩人聊著黑澤明的《夢》,這部電影由八段夢組成,很巧合地,其中兩段的主題是核事故與輻射汙染,彷彿是為了二十年後的東日本震災而拍──

 

當六座核子反應爐接二連三爆炸,日本的聖山:富士山幾乎液化為一座熔岩,災民竄逃到海邊再無進路,紛紛投水,可是連象徵幸運的海豚也離開了,只剩一家四口和一名穿西裝打領帶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指著煙霧蒸騰說:紅色的雲是鈽239,只要千萬分之一克就足以致癌;黃色的雲是鍶90,可以引發白血病;紫色的雲是銫137,將影響生殖系統,產下畸形兒。輻射現象是肉眼無法察覺的,正因看不見,所以染上色素,但這樣也只能讓我們知道自己是因何而死,這是死神的名片。

 

中年男人打算跳海自殺,孩子的爸爸阻止了他:輻射不會立即致死啊。但男人說:慢慢死更慘,我拒絕接受這種凌遲。孩子的媽媽聞言大喊:死亡應該是大人的事,我們活過了,可是孩子們還有大好人生,這太不公平了。男人回她:等死並不等於活著。媽媽恨恨地:他們說核電廠很安全,說危險的並不是核電廠,而是人為疏失,不會發生意外不會有危險,這麼說真是騙死人不償命,如果他們沒有被判絞刑,我也要親手宰了他們。中年男人回答她,靜靜地:別操這個心,輻射會為妳代勞的。

 

下一個夢讓我坐立難安,那是個輻汙毀滅了生機的世界,地球成了專門收容有毒廢棄物的大型垃圾場,唯一綠色植物是蒲公英,突變得有一層樓高,開出人臉大的黃色魔幻之花,兔子有兩張臉,鳥只剩一隻眼睛,魚長毛,人們頭上生出一隻角、兩隻角、三隻角,每當夜晚來臨,痛苦哀嚎,自相殘殺,體弱多病的成了強者的食物,食人魔的懲罰則是永生不死,永遠受著自己的罪孽折磨。到底這些人造了什麼孽?其中一個以前是農人,為了不讓物價下滑,曾把成桶成桶的牛奶倒入河中,用挖土機掩埋馬鈴薯和包心菜。

 

《夢》出品於一九九○年,正是我最飢餓於文學藝術的年紀,但我仍不認為它稱得上是黑澤明傑作。人生是活在細節而非結論裡,文學、藝術多半也是如此,在論定之外應該容許更多歧義,只能感受、言說抵達不了的界域,然而《夢》太過於急切;比起黑澤明盛年時期黑白片,這部晚年作品比較像是他的遺言,留下活在人世幾十載積累的心得以警世:眼看著明明是再明白不過的道理,偏偏世人怎麼就是不懂呢?等到哪天烏鴉嘴應驗了,他或許要又氣憤又無奈地說:「你們看,我不是早跟你們說過了!」你們看我不是早跟你們說過了核電廠是怪獸是惡魔,你們還是一意孤行,搞到現在難以收拾。

 

  邊嘗著山葵口味冰淇淋,我問S,你說想再回去演戲,但如果只能演些像身處於煉獄的食人魔角色,滿臉塗灰,穿一身破爛,沒有台詞、沒有特寫,甚至鏡頭拉得老遠連你自己都分辨不出誰是誰,你也願意嗎?S嚥下口中冰淇淋,豁達地說:這不就是過去我當臨演演的角色嗎?一部戲裡也不可能每個都是梁朝偉每個都是金城武,而且誰也沒有張震的命,口條差成那樣,還能部部都跟大導演合作都挑大梁。

 

  幾步路後走上一條沿河鋪設的林蔭道,眼前景觀奇譎:兩河三岸,平行流向的兩條河一清一濁在身前匯成巨流,彼岸大樹三五棵,樹冠龐然遮去半片天空,更往遠處是雜樹林錯落、草萊及胸綿延到視線盡頭,景致幽深,草叢間三三兩兩點綴著黃色鳶尾盛開,岸邊有小屋,水車轆轆轉動,河中水草隨順強勁水流搖擺向東搖擺向西,但牢牢扎根於河床。是S先認出來的:《夢》正是在這裡取的景吧。

 

  最後一段夢裡,老人就坐在水車小屋旁的地面修理水車,向訪客宣揚他的葛天氏之民生活哲學。老人說,這是個沒有名字的村子,有人就叫它村子,也有人叫它水車村;這裡沒有電,反正也用不著,若有照明需要則用蠟燭和亞麻油。夜晚本來就很黑啊,為什麼要搞得像白天一樣?如果夜空恍如白晝,那就看不到星星了。在這個村子裡大家都遵循古法過日子,這才是最自然的方式。現代人摧毀了賴以生存的大自然,總以為自己能夠改變世界,尤其那些學者,發明一些到頭來反倒讓人不快樂的東西還沾沾自喜。

 

  老人放下手邊工作,起身要去參加一場喪禮,死者是他的初戀情人,當年她琵琶別抱真傷透了他的心。老人透露,他已高齡一百○三,死者也有九十九歲,生前努力工作,死後得到村人、親友的祝福,所以喪禮比照慶典舉行。說完,老人帶著笛子離開。

 

  歡慶的音樂從林蔭路盡頭遠遠傳來,漸行漸近,終於瞧見引領隊伍幾名男孩女孩拋灑著花瓣在空中飛舞,緊跟著的是樂手,笛子、簫、小喇叭、法國號熱鬧交響,六名壯漢扛著棺木,腳步踩在節奏上,身穿繽紛五彩服裝的少女圍繞著棺木跳舞。我與S靠往路邊讓隊伍通過。驀地聽到了一聲「卡」,循聲望去,監視器前導演椅上坐一名老人十分威嚴,向身旁工作人員指示了什麼,只見工作人員頻頻點頭。

 

  穿汗衫、頸上圍白毛巾的工作人員小跑步朝我們倆跑來。我和S對望一眼,我說:大概入鏡了,要我們走開點。

 

 

 

**2011年9月11-13日發表於自由時報副刊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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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1
現在才發現
原來你們讀文章像切香腸.可惜

只以杜斯妥也夫斯基為例
近千萬字.我一字不漏
2011-09-21 18:42:45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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