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悶吟瞬間加速成轟轟高鳴蛀穿入耳,經過千百回的洗禮,耳膜已適應這每早十一點出現的嘶嚷,雖有預警,心仍克制不住驚嚇突襲,身體微微一顫。
油煙隨氣流升空迅速飄入房,在我鼻下搧誘慾念。黏稠的空氣帶著些些懸浮辣粒,嗯,今日牛排館首位用餐的食客點的是黑胡椒口味。
我租屋的地方是間位於頂樓由鐵皮加蓋的小套房,書店和牛排館在一樓比鄰營業,地下室是撞球間,騎樓由豆花攤佔據著。從我房裡的窗戶往下望,擺滿了大型機具與雜物,防火巷搖身一變成髒亂的貯藏間。
起身,將吊掛在窗外的衣物收進房,以免被烘燻殘留醬味。鐵窗兩端各架一條鐵條,拉上繩索,這就是我的曬衣場了。起床首要便是晾衣,在牛排館揭起開機奏鳴曲後收衣,每日約莫三小時的空檔得以讓衣物與陽光溫存。
六年前的溽暑來到這鄰近逢甲大學的住商大樓。從撞球間旁的樓梯往上走,四列牆面,兩兩相望,分割出左右各一條長長的闃暗甬道;兩兩相背,中庭劃分出一道天井,是大樓唯一透光的地方。行經管理室右轉,由電梯帶人升空進入如鴿舍般的矩陣。甬道兩旁各擁四間房,前排套房因面對福星路,視野、格局均為上選,早被搶租一空;背對便當街的末排套房是次佳選擇,操著濃厚外省口音的光頭管理員伯伯帶我直奔猶有空屋的八樓。尋屋的辛苦與搬家期限在即,讓我參觀二十分鐘後便決定租下這間位於走廊盡頭、頂上無人家的邊間──房號「818」。發一發,好個吉祥數字。
以為幸運搶到好住所,入厝不久便恍然大悟,為何這一整排空房乏人問津。雨季乍到,勁揚的風勢輕易就把輕鋼架上的石膏板翻動。喔,原來天花板會跳舞!
餘悸猶存之際,颱風幾天後緊接來襲。
那晚十點不到,緊閉的玻璃窗遮住雨打卻擋不住颯颯風浪,天花板像棒球場的球迷玩著波浪舞,時而齊揚,時而獨秀,啪啪啪啪此起彼落,不斷向我咆哮。
只有浴室是安靜的。我坐在馬桶蓋上,仰首凝睇天花板的舞姿砰訇,忐忑又自責──不該貪圖這棟老建築為了與櫛比鱗次的新樓群抗衡所低價促銷的租金而草率將事。
在風號雨咷中,幾片石膏板卡在骨架間搖搖欲墜,次晨,門牆上的石膏板從天而降,角邊破裂,像咬了一口的雪花糕。風從缺口灌進房,夾雜陳年塵煙,嘩,房裡下起雪來。
放肆的浪漫叫人惴惴,我打開房門,閃躲著走廊上的舞波浪,把樓梯間的木梯扛回房。登上最高階,伸手一測,糟糕,樓梯不夠長,人,也不夠高。下梯,左顧右盼,敲敲單人床,木質厚實,應足夠負荷我加木梯的重量。將木梯架上床,再度登高,把石膏板片片推回溝槽,再以膠帶將面板四角與骨架一一畫上長長的X字。風聲依舊,舞孃們卻一一歇息。
時鐘停在七時,這場馬拉松的表演終告落幕。我癱軟在床上成大字型,望著天花板大吁口氣。舞孃們被綁架的動彈不得,卻成了襤褸的丐幫,穿上滿是透明補釘的醜衫。
朋友來訪,見我敘說臨危自救的創意,言無誇獎只有不解,「搬家就好了,幹嘛委屈忍受?」
我也不懂。不知何時,我成了孟軻的信徒,堅信苦心志、空乏身,才能曾益我所不能。又或者,諸多踉蹌,讓百般無力的我,僅能消極地把未來寄託於無形的命理風水,由衷希望「818」為我開運解厄,因為遊子惟有以功成名就來證明,用割捨親情來交換離鄉背井的值得。
高中畢業後幾度離家未果,是猶豫,亦膽怯。母親不曾阻止,只問:嘉義敢不好?直至台中唸書,終把我推移成異鄉人。
畢業後續留台中謀生,每隔一段時間便藉移居轉換心情,用游移與城市建立情感。每搬一次家或工作有所變動,母親仍習慣在我返家探望時,藉由種種話題發問:嘉義敢不好?但她從不以相同的問題向離家北上的二哥提問,或許,她早己看穿我的能力不足,在繁華都市不具競爭力的事實,卻為為女兒保有些許尊顏,所採取的迂迴暗示?
契合的房東、室友得之不易,套房成為換屋的渴望。我那孤僻的靈魂拙於交際,卻得虛偽地勉強自已與同處屋簷下的某某某應酬,著實痛苦,於是在前任房東通知將把房子收回自用而下逐客令,我不再為省錢而勉強棲身於雅房。扣除浴廁、簡單的傢俱擺設,僅剩一張榻榻米大的空間可容身,「818」雖小,口腹之慾輕易就能獲得滿足,亦是征服我之處。隔街就是二十巷著名的便當街,維持溫飽的最低消費以三十五元起跳;人聲鼎沸的逢甲夜市在旁,一餐一攤位,不知得花多久的時間方能嚐盡。
蝸居「818」的第三年,我當起依賴網路維生的SOHO族,用鍵盤說話,用倉頡輸入人生。SOHO族的生活不如預期,情傷亦使我恓惶,低潮一波波侵襲,我在煎熬裡苟延殘喘又是幾年過。小套房讓工作與休憩融合一起,獨處的時間拉長了,孤獨成為最常來訪的朋友,我越來越像隻怠忽飛行的鴿子,將軀體禁錮在逼仄鴿舍,鎮日哀鳴,咕嚕咕,苦啊苦。
苦的不止是我。大姐成了母親的傳聲筒,有意無意間轉絮著母親的旋旋念,「伊說伊呷老會老孤倔」。雖放手讓孩子自由飛,母親心中真正期盼的,還是希望風箏最後會飛回自己的手中罷。而我這才發現,我早已變成孤倔人,再堅持下去,「818」將成為我的老孤窟。我已無可虛擲青春的歲月,夢想、感情全繳了空白成績單,或許陪伴在母親身邊盡為人子女的本分,還能為我失意的人生找回一點點存在的價值罷。
抑或不是我選擇離開,而是台中放棄了我?
告訴母親我要搬回家,她說,還是自己的厝卡適式。
多年積累的行囊變成負累,我將贅物上網拍賣。和網友約在書店門前面交,豆花攤老闆娘見狀問,妳要搬家啦?老闆娘露出罕見的笑容,平時與她爭奪地盤(窄窄的走道,她霸佔擺桌椅,我搶停機車),如今分離在即,一泯恩仇。
行李打包告一段落,我把木梯架上床,放舞孃們自由。天花板的波浪舞技得原貌移交給下位房客驚豔。今日是我在「818」的最後一天,十五載的光陰,我帶著希望而來,雖抱憾離開,它會是我往後懸念的第二個故鄉。
倚窗凝視夜空,眼中輪廓鮮明的圓月漸漸暈開糊成一片,轟鳴倏地嘎然停止,趁著餘味未散,我深吸一口氣,這家店的牛排醬,明天就聞不到了。
**刊載於中華副刊.2010/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