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黃子欽
去全聯超市購物,一如往常,車停娘家稻埕,刻意從橫在稻埕尾的一條小路,「逆流」緩步行去,像是一種信仰。
小路曾經是一條水圳,後來崁蓋,鋪上瀝青。「後來」是什麼時候?沿著時間軸努力回望,一片茫然。水圳如何離去,毫無記憶,是她行色匆匆,還是我?倒是路旁那棵龍眼樹猶在,每年農曆七、八月,果實纍纍依舊。記憶深刻,童年時,樹下有座簡陋奉茶亭, 祖母日日清晨燒一大壺麥茶,親自提到茶座上,又在茶嘴扣上一隻印有黑松沙士字樣的玻璃杯,寒來暑往,始終沒有間斷,逢大熱天,路過者飲用,加上戲水的孩子解渴,不到中午,一壺茶就見底了。七月鬼門開,稻埕裡的朱家阿公就在龍眼樹旁架起「普渡燈」,幫「好兄弟」照明道路,這時,大人也開始禁止小孩玩水,但,水圳兩岸多處綠竹叢叢,濃蔭交疊,在溽暑及秋虎時節,水裡只篩浸幾圈日光,誰家孩子不想跳入沁人心脾的水裡玩?
陽光融融,我不斷在今時空間座標投影過去,非但不焦躁疾行,步子又更緩了。右邊這排老公寓以前是水圳西岸,和稻埕裡的人家隔水相望,稻埕裡的大人小孩常「抄近路」,從東岸浣衣的大石板下水,爬上對岸,再到岸邊一間矮厝買烤番薯和烤玉米吃,販賣的女孩與我年紀相仿,我喊她「ㄟ」,ㄟ的家附近有間宮廟,廟前野台戲上演時,賣叭ㄅㄨ的、糖葫蘆的、棉花糖的都來了,附近居民也會扛著凳子去看戲。我也愛看戲,有時自己去,有時和阿嬤一起抬長椅條去,而後台戲班子化妝、打牌、吃麵吃便當、手托乳房哺餵嬰兒種種,都比台上好看許多。宮廟附近大片荒草未闢,過貓也很多,莖短,淡青捲曲最好吃,常常是我們家的桌上菜。
過了老公寓,短巷排屋,處處違章,一棵高大的櫻花樹枝椏自圍牆斜出,初春綻放,可供抬頭,凌亂的景觀中,勉強得一好景。行走至此,常不知不覺就走入某個夏日午後。彼時,我和妹妹帶竹篩下水摸蜊仔,一隻水牛正安安靜靜蹲伏在水裡。我幫牠潑水沖涼,與牠對望,那兩排密密長長沾著水珠的睫毛下,眼睛潮潤,閃著溫柔又慈祥的光。也許那雙眼眸,也許是炙陽下田裡的勞動身影,我長大後常有機會吃牛肉,卻始終無法下箸。
這段水圳,兩岸綠竹外,路旁也是茂密高大的竹林。小學防空演習,高年級師生都躲藏在這段綠色屏障下,空襲警報解除前,我們就在樹下塑泥人、玩石頭,或以竹葉摺公雞。時移歲遷,先人千辛萬苦挖的渠道被填,成排成列的住屋占了路面,無怪乎當年河身寬大,且竹蔭下納了七、八百名學生,如今卻不容兩車相會。
喜歡佇足左邊一棟寬大的三樓獨棟住宅旁,看看陽台晾的衣物,想像家庭成員多少及年歲約莫。這裡以前是一排開滿扶桑花的綠籬圍起來的三合院,那是英蘭阿婆家,她身子削瘦,後腦杓盤了一個圓圓的小髮髻,腳步輕盈,任我們屋前屋後穿梭,從不趕人,是水圳沿岸唯一不罵小孩的老人。
過了英蘭阿婆家,左右兩邊田疇廣沃,一望無際。我和妹妹曾在那兒遇到一個農夫,一肩扛鋤頭,另一肩扛著大黃狗,我們好奇,跟著他往上游走。來到一座老舊的竹編橋,橋下水深湍急,三人小心翼翼前行到對岸一叢竹林下。那人放下狗,拿起鋤頭開始掘土,我這才發現原來狗已經死了。農夫埋好狗後坐在樹下休息,忘了我們講過什麼話,只記得日光偏西,天很藍,風很涼。疏曠的田野上,幾隻鳥飛起,往遠處村落飛去。不知為何,在我步入初老後,這般遼闊的景致、農夫和大黃狗,多次在我深夜失眠時,以高畫質清晰影像,在黑夜中播放。
陽光成塊成束灑落雜亂的住宅區,經過了新建的三樓透天厝,來到車潮川流的純精路上。我站在超市前,再次向對街丁字路望去,凝視兩排大樓之間那座藍色水圳頭。先前常想,那裡是否曾經有個大水塘,是我童年時採野薑花,看男生釣魚之所在?有一次購物後回家問母親,她說怎知我們小時候去哪裡玩,反正廚房煙囪冒白煙,我們就知曉回家洗澡吃飯。我在群組問弟弟妹妹,都說是,妹又說,現在還有淺淺的水流喔。須臾,母親突然說,那時你們去玩水,我怎沒想到水閘門若打開,水急,會沖走人?都已半個世紀了,母親才想到瞬間滾滾洪流的可怕。憾事未曾在稻埕裡發生,倒見過鄰居小小孩滑落水裡,載浮載沉,漂啊漂。我們在水裡追不上時,大聲喊救,有人去找大人幫忙,有人趕快上岸跑到前頭再下水接住。小小孩救上岸時,通常臉色蒼白,驚慌,瞬間才嚎啕。待傍晚,他家阿嬤就備妥香和四色金帶孫或孫的衣服到水邊收驚。
水圳源於地下湧泉,沿著幾個零散的小村落流淌,穿過田野,穿過茂密的竹林,流經稻埕尾,經過三戶人家,轉個大彎,再繞過稻埕裡幾戶人家屋後,一路往東流去,最後注入冬山河。稻埕裡的朱家阿公在他家屋後岸邊種了一棵蓮霧樹,蓮霧成熟的季節,弟弟常和幾個同學相約下水,有人在上游撿石頭投擲,有人在下游負責打撈「獵物」,然後,上岸一起分吃,吃完一起射尿尿,比賽誰射得遠。聽弟弟說,有一次朱家阿公正好站在屎礐仔坑旁,發現他們偷蓮霧,怒斥「死囡仔」的同時,抓起糞桶上的扁擔,跳入水裡,爬上岸,一路罵一路追,追不上,氣得把手中扁擔當標槍投擲。
蓮霧樹旁搭了瓜棚,瓜棚下有一塊大水泥板,我和母親貪涼快,常一起跪在那兒洗衣。洗自家人和別人家的衣服。一大桶衣服裡每天埋了嬰兒尿布,尿布打開,往往一坨鮮黃。我們先在水裡把尿布甩乾淨再抹肥皂搓洗。下游玩水的孩童見漂流物,必相互通報「炸彈來了」快逃。洗衫褲的,也得眼明手快,要不,就像我祖母,有一回衣物洗淨晾曬時才發現「蛋花」。
深夜,沿岸住戶掏舀糞坑的屎尿,亦是全交託水圳消化,一條健康的腸子般,白天又是清澈明亮的水流,蹲跪洗滌衣物竹篩米籮的阿姆阿嬸照樣洗,釣魚抓蝦摸蜊仔的男孩女孩照樣玩,而我摸來的蜊仔,靜置一天,吐淨沙,祖母就拍蒜頭切辣椒加醬油醃鹹。鹹蜊仔既開胃又下飯,全家人都愛。
這條生猛的水圳也是我們村子與羅東的邊界圳,我家往馬路方向行去,出巷口約七、八十步就是橋,過了橋就是羅東。正月十三關聖帝君生日,村子大拜拜,遠近親朋大人小孩全員到齊,家裡椅條不夠,祖母就去羅東借。
春來秋去,玩水的孩子一個個來到不再玩水的年紀,傳統糞坑也早已改建成沖水馬桶,田野間紛紛開膛剖肚出一條又一條的道路,長出一排又一排的房子,水圳漸老漸衰,殘留在腦海裡的最後畫面定格在屋後,岸邊砌石爬滿福壽螺卵,水流有氣無力,分不清漂流物是骯髒的水草,抑或黏著雜垢的灰色棉條。往昔飄忽,再回首,環抱稻埕六戶人家的水圳已完全隱身。滄海桑田尋常事,無須喟歎。
老來愛提從前,向孩子描述童年往事,往往從那條水圳開始。與妹妹同行小路,總滔滔不絕,像引領外地人漫遊走讀,忘了她也是往事之一。所幸全聯超市對面那座藍色水圳頭猶存,得以做為我尋找水路的參考座標,而超市附近,文化二館池塘邊的野薑花彷彿是稀有植物般,只可聞香,若摘採供瓶,難保不被拍照轉傳,受輿論撻伐。
我祖母過世那年,我已是小學老師,司公仔說要「請水」回來幫祖母淨身入殮。但水圳不見了,到哪去請?司公仔說意思到就好,要我在陸橋頭先放一盆水後再去請。車來人往中,我在左邊橋頭放下一盆水,這才發現橋頭已風化成一顆石頭,而右邊橋頭早已不見了。
全聯購物後,「順流」回娘家,母親給我一包過期餅乾,說鳥也愛吃餅乾,要我帶回家剝碎撒在草地上給鳥吃。稻埕裡沒有麻雀了嗎?一隻也沒有。我這才想起小時候常拿臉盆去捉麻雀,男生則拿彈弓,沿著水圳射斑鳩。一切都消失得那麼自然。母親的敏銳與柔軟教我說不出丟廚餘桶就好,於是收下,放進包包。
回家後,一時興起,去圖書館翻閱鄉誌,企圖從影像資料追憶水岸邊的人文風景,然而奔流過我童年的那條水圳只剩一個名字「冬螺圳」,還有一串史料與水圳長度、灌溉面積、每秒平均流量等等。歷史與數字帶來知識,啟發諸多想像,卻撫慰不了童年的鄉愁。臉書見過張照堂老師為淡水留下許多黑白老照片,我總是一邊欣賞一邊想,如果我的童年裡,也有個張照堂多好,相信他也會把水圳的許多美好剎那化為永恆。
落寞之餘,又想起幾個月前,我回娘家吃飯,飯後收拾碗筷,母親捧著一隻碗推門而出,我問去哪,她說碗裡有剩飯,要給魚吃。哪來的魚?圳溝裡的魚。我跟出去,母親停在龍眼樹前一塊格柵板水溝蓋旁。我低頭細瞧,泥沙淤積,彷如死水,淹不過鞋面。原來母親心中的水圳還潺潺而流。●
自由副刊2023.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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