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22,057愛的鼓勵 65訂閱站台

每當過年前兩個月，父親會將飯桌下的大陶缸清洗擦拭，聽母親說陶缸是他們當年到南港一家賣鐵器的工廠無意發現的，便央求老闆販售陶缸，用來做應景年菜──醃白菜。父親堅持到西螺果菜市場挑選山東大白菜，之後再請商家幫忙寄送到台北家中。只是父親非盤商，買的量少，開始時老闆還面有難色不太願意；買的次數多了，建立交情，即使兩人的口音不在同一頻道，後來總能皆大歡喜。

醃白菜是體力活，厚實的白菜剖半洗淨後需完全瀝乾，再均勻抹鹽，最好是粗鹽，熬湯時，白菜的酸味會完全釋放。接著依序堆疊放入陶缸，之後我再用四、五顆大石頭壓著白菜，上好蓋，等完全發酵後即可品嘗。

發酵完成約是過年時節。掀開蓋的瞬間，酸味滿室，我將石頭搬走、撈起浮沫，晚上即可享用當湯底的酸白菜火鍋。

父親會分送給鄰居品嘗，鄰居吃過皆稱讚味道很道地，鼓吹販售。父親僅笑著搖手說：「做好玩的。」這道菜，連繫著他遠在大陸東北家鄉的風味；這手藝，在他十七歲那年隨國軍來台時，牽絆著他未及道別雙親的思念。

醃白菜對父親而言，是遙遠的鄉愁。

「我離家時還是木造房屋，門前是泥土路，以前一到過年，大家都把白菜放在路邊曬。現在家附近全都建高樓了，已經沒人做醃白菜了。」開放探親的那年冬天，亂世離散的艱苦化成眼淚與擁抱。父親分享探完親後一張張家鄉往事的照片，他戴著老花眼鏡，在高聳大樓旁小花園、綿密交通網絡的照片裡，仔細刻畫隱身的記憶。當年跟著部隊離家的少年，今鬢已星星。醃白菜的味道在家鄉漫成漸層式的氣味。

他跟一起看照片的母親說，明年再一起回家。

日子在尋常中起了波瀾，父親住院了。原以為只是受風寒而咳嗽，到醫院檢查，結果肺已纖維化，待在病房，如同住在古老的座鐘，知道時間在走，卻不知今夕是何夕。病床的父親似清醒似迷濛望著我們，哽在喉頭的話轉為氣聲，只換來我們「什麼？」的疑惑。可能他也急了、氣了，破碎散佚的語意日後遂以靜默的神情看著我們幫他擦拭、活動筋骨。藏在被病痛戕害的面孔之下，是摧枯與空洞，如同家裡的那口陶缸，長久坐落在餐桌下方，任時光流逝、褪盡色澤。

家裡的空氣彷彿摻和著被石頭擠壓的白菜滲出汁液、發霉似地凝滯於陶缸內。我們來去匆匆卻無法流通氣味。家，如同驛站，彼此都駐足一會兒，旋即急促啟程。

某個夜晚，父親在病床上，沉沉地睡著了。辦好了後事，筋疲力竭地調整心情。後續除籍父親的戶口及保險解約，神明桌上多了牌位，一步步地被迫承認家裡少了一人。歲末，也不會有醃白菜的味道。只是，這大陶缸呢？

「就留著吧！」母親邊切水果邊說。●

自由副刊2023.0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