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十七十八正當時,爺娘打罵沒道理,鴛鴦自有成雙日,青春難怪少年時。
阿公老愛哼唱這條歌,不知他少年時有無真實的愛戀?但我知道阿婆不算係,他們是經由相親介紹。阿公吹牛講古,介時有盡多細妹坐在屋裡的長廊,像舊時皇帝爺選秀女,自認長相俊秀的阿公,轉頭一看,那些等著的細妹都往後摔。
據說,他真的談過戀愛。
十七十八進入桃園的紡織廠整修機器,認識一介溫柔的細妹,笑起來像夜時朦朧的月光,也或許是累積一甲子的記憶才顯得朦朧。無論如何,總有個細妹,是阿公窗前的明月、心頭的朱砂痣。
但這也不知算不算一場戀愛?他們沒牽過手,甚至沒有在夕陽餘暉時漫步在工廠橋邊,只有早晨見面匆匆招呼,還有下班時幾句閒聊,又或許是矜持曖昧的眼神交換了彼此訊息,也可能在那短暫的瞬間就足以互通鼻息,反正愛情開始本來就是一場猜題遊戲。這場遊戲絕不止於兩人之間,工廠裡有關兩人相戀的傳聞隨耳語蔓延。
這沒有使他們靠得更近,反而愈遙遠,像十五圓滿的月娘逐漸被黑夜啃食。半途還出現潛伏的黑手,「給人破壞啦!」阿公講到這裡搖搖頭。窈窕淑女君子好求,原來工廠裡還有介年輕阿哥傾慕伊人,這場看似已有答案的謎題,結果出爐大爆冷門。明月遂恆常遠在天的彼端。
阿公終奉父母之命,娶了那天相親的細妹。她披上白紗,成為別人口中的糟糠之妻、長男的媳婦。
誰人知她亦曾是某人心中的一輪明月?當阿婆還是二十三腰的細妹時,走在路上有人對她吹口哨,還有開油漆行的外省老兵往家裡提親,「只是妳的外婆太不准,說客家人要嫁給客家人」。「妳去尋妳介老兵古」便成阿公同阿婆打嘴鼓必說的口頭禪。
一甲子過去了,明月變得更加朦朧,身邊的牽手卻一直都在。
之二
偶然,就是那麼偶然,讓我們並肩坐在一起,唱一首我們的歌……
話說阿公到越南紡織廠工作,家中景況也日益好轉。身為長子的阿爸,小學二年級擁有了第一台相機,也是全校的第一台相機。
阿爸的青春時趕上民歌時代,他每天背著一把吉他到學校,還參加學校管樂社,從此國中當成五專念,高中、專科就更不用說。在他的相簿裡,有不同美麗女孩巧笑倩兮,美好的民歌時代也是阿爸的戀愛時代,長相俊俏的他,總有細妹徘徊家門口,自來有他拋棄別人,無有別人拋棄他。
只有一次例外,那介細妹是隔壁學校的校花,長得像當年紅透半邊天的林青霞,從來只有她拋棄別人,沒有別人拋棄她。她到鄉鎮裡的醫院當護士時,阿爸就在必經的橋上等她,不管她當年有多少醫生追,阿爸只用一把吉他。
他倆的婚姻成了鄉鎮裡的大事,不知道多少阿哥阿妹在喜宴外心碎,唱著:「為什麼忘不了你?為什麼惦記著妳?」愛情沒有理由,也成為大家統一的理由。
民歌敵不過流行歌潮逐漸銷聲匿跡,阿母也赫然發現婚姻不能只靠一把吉他。那個「從來沒被拋棄」的我的阿爸總算遇到人生的第一次有人先說要離開他,他抱著吉他不明所以目送她離去,從此不再彈吉他。他知道她已經成為他的偶然,一首禁忌的歌。
阿爸繼那台相機之後,又開了小鎮離婚風氣之先。
等到阿爸再拿起吉他,已是我十七十八青春時,可能在阿母肚裡聽多了那些簡單不膩的調子,自小就愛聽民歌。高中時,我有心加入吉他社,阿爸只好給我買把吉他,教我簡單和弦。吉他頂在他微凸的肚子上,好像青春少女躺在中年人的懷中,我忍不住吃吃地笑。阿爸也笑了,他說原來還有人想聽他彈吉他。
多少的時光流走,多少的記憶在心頭;你悄悄的來,又悄悄的走,留給我的只是一串串落莫的回憶。
阿母曾經是阿爸窗外一輪明月,也曾經是牆上的蚊子血,後來成了心底一首沒有聽眾的歌。
──中華副刊2010.05.11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