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那位國字臉的班導師正叼菸翹腿坐在教官室內,在場的還有把我們班當成放牛野小孩的明星數學老師,以及往往直接用腳「教育」學生的軍訓教官。我垂首耷肩神情灰敗走到班導身旁,他用一種不高不低但適足以讓在場觀眾清楚聽見的音量對我說:「蹲下。」
「啊?」我一度懷疑我錯聽了命令。
「蹲下。」他再次重複,面露意味深長的,見獵心喜的笑意。
那一瞬我其實迅速在腦海中模擬各種反應的畫面,但當時的我卻在缺乏經驗參照的慌懼裡立刻棄械投降,甚至不敢投射任何對峙眼神,乖乖蹲下候審。
事發原因很簡單,班導發現我藏在書包的漫畫,沒收後派人通知我到他面前聽訓。我尚不及釐清究竟哪個環節出了岔以致事跡敗露,便看到國字臉手上拿著一張期中考成績排名表,他要我把自己的名字找出來,我於是朝中段區域指了指。
「為什麼你會以為這樣的成績有資格看漫畫?」
該怎麼說呢,我其實並不以為考試成績和漫畫存在正比或反比關係,而且相較於在抽屜藏菸藏扁鑽、在掃除用具櫃裡藏啤酒者,我自認已屬溫良恭順,但當下我也只能讓自己看起來像一被上緊發條的機械玩具,除了搖頭點頭並不回嘴還擊。
我看到國字臉夾住香菸的右手彈了彈菸灰,賜與我這隻籠中鼠兩個續命機會,一是他打電話請家長帶回管訓,二是我擔保以後不再犯,且成績保持在全班前三名,那麼他可以把漫畫還給我──當然並非立即歸還,他要我像個偷偷摸摸進行銷贓滅跡的罪犯,在暮色四合的晚自修期時段,猥瑣蹲行潛入教官室取回贓物──而他會事先清場,以成全我為惡不欲人知的愧怍良知。
緣於不想丟臉丟到家的微小自尊,我選擇了第二個方案。當晚時刻一到便用一種滑稽醜怪而屈辱的方式潛進教官室。那時教官室正對面的一整排國二教室燈火通明,其光燦明亮更彰顯了我晦暗的罪與惡。我在七個班級近三百名學生的有效目擊下完成了一場欲蓋彌彰的演出,也清楚記得當我故作鎮定走回教室時,尋常哄鬧的我們班,出奇地安靜,那氛圍猶如凸透鏡般倍數放大我內心模糊的羞恥感。
那麼多年過去的如今,我尚未明白那三位中學教師所共謀營造出的懲戒展示,基於怎樣一種繁複曲折的教育心理學,或為人師者作育英才的想望?但比起究竟是哪個傢伙告的密,我其實更想知道漫畫故事裡長生不死的三眼族遺裔後來怎麼了?他的靈體究竟修成正果抑或灰飛煙滅?然而,如同所有劫後餘生者會自覺不自覺對災難緣起之物事戒慎恐懼,我將所有漫畫書連同那次記憶,重重收攏進櫥櫃底層,像包容一處被遮瑕膏粉飾的傷疤,唯有自己知道最深層內裡的痛感。
這個經驗使我在大一排球課意外被宣布死當後,未加遲疑當眾蹲下請體育老師高抬貴手,起初她否決任何補救方式,末了大約我行止卑微觸動其心惻隱,我得以用三十圈操場罰跑換取及格分數,同時被告知──她也許暗中查探,也許現身觀看,好斷絕我混水摸魚的妄想。
對於候獵銳眼暗中逡巡引起的不安,緊隨一圈又一圈繞跑形成蛛絲密結之網,纏縛我的心口與四肢百骸。即便操場內各練習球隊騷動譁噪,我只聽見腳下布鞋踩踏 PU跑道的悉嗦悉嗦聲──綿延一萬兩千公尺的悶響。
我忽有所感,發現我的生命在重複著一種體驗,一種懲處,一種被作為訓罰教具的示眾展演。那分無法坦然允當嵌入場內群眾之孤寂與羞愧,讓我想起童稚時好玩透頂的「老師說」遊戲,因為拙於在接獲指令當下立即做出反射動作,我總在遊戲初始不久即遭淘汰,落寞的聆賞我已不具資格介入的歡樂。長大後更體會到,「老師說、說什麼」並非純然的遊戲,更且是對於威權的絕對聽命與服從,張揚於遊戲中看似合理合法的宰制欲望,仍以不同形式各種理由的訓與罰,散在遊戲外的無數角落裡。
站上講台教書後,我未能因角色扮演不同而擁有主導權。反之,無論我如何向記憶中的人師學舌,無論如何聲嘶力竭曉以大義,我總由台下那些青春無懼的瞳眸中讀到對於我和學業成績的不以為意,以及某種我所匱缺的,與權力抗頡的自信。而我,惟恐變成教學評鑑下的劣等教員遭學生驅逐出境,因此熟讀評量表中每一條目,並一一履約。意料之外的失序狀態,使我覺察到自己已然陷入「老師該怎麼說、該說什麼」的困境。我思之省之復懺悔之,卻還是,無法從這「反遊戲」中勝出,只無比清晰的看見了──
師道荒原上,四顧倉徨的跛行身影……
中華副刊 2010.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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