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我們決定從醫院帶你回家，是希望在家裡可以放南管、日本演歌給你聽，還有大家的談話聲、小其的練琴聲，和婆婆看連續劇講電話的聲音，或許可以刺激你的知覺喚回記憶。大家在絕望中仍然期待著你再醒來的奇蹟出現，像鴕鳥一般。
或許你不曾知道自己是因心肌梗塞而引發腦中風的吧。生存與死亡在你身體內的某處對決，與病魔交手，你是節節敗退，一步一步撒退到最不堪的境地。原本一雙會篆刻、做金工，寫得一手好字丰腴的手，如今萎縮得像乾癟的佛手柑，四肢僵硬如廢鐵一樣桀驁不馴。被單底下枯瘦的身體，還承載著你的心靈嗎？如果真有靈魂，看見這一身任由別人擺弄的皮囊，你會不會掩面而去？因為氣切的關係，你喉嚨間時時因積痰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抽痰的時候，因為痛，身子蜷縮如弓，白蠟般的臉色瞬間漲紅，圓睜著玻璃珠似的眼睛，喉間彷如動物自痛苦最深處發出的呻吟，這種讓旁人也不忍正視的醫療手段，承受這種肉體上的痛苦對你而言是什麼意義呢？
每日清晨， Pina為你拍背，啪啦啪啦，間雜著你驚動天地般的咳嗽聲撕開了夜與日，也撕毀了人們的清夢。曾有鄰居來按門鈴，質問我們在做什麼，吵鬧他們睡眠。我們在門前對來人行禮道歉， Pina在門後吐舌頭扮鬼臉。 Pina照顧你，白天也只有她和婆婆作伴聊天。婆婆在陽台收衣服、曬衣服， Pina在房裡為你按摩手腳，兩人隔窗聊著 Pina在印尼的媽媽、阿姨、先生小孩，婆婆對 Pina的家人已經熟悉得像遠方的親戚一樣。你十幾歲時隨軍隊來台，在台灣沒有親戚朋友，婆婆叨念著她的兄弟姐妹，有誰來探視，誰沒來過，久病門前稀，這些事想必你也能釋懷的吧。
小其已經上國中，也長高了。從醫院領回大袋大袋的藥，每星期小其把它們當糖果一般分配在藥盒裡，婆婆感慨地說：「才不多久之前，阿公每天帶妳上學放學，現在妳都可以幫阿公分配藥了。」是啊，那些年，老翁攜幼孫行走巷道裡，痛癢相關，可能是你晚年生活的一點寬慰，如果可以，我想你寧願再早晚接送她上下學，甘為孺子牛吧。記得曾有幾個夜晚，在陽台上你教我們辨識天上的星座，尋找北斗七星、牛郎織女星。對天文饒有興致的小其，一日忽然說起她對黑洞的無知就像對死亡的無知一樣。看著纏綿病榻不再言語、不再有眼神的阿公，小其也感受到生命無常宛如黑洞不可解的謎吧。
病床上的你與我們的距離彷彿在幾百萬光年之外，鋼鐵般的睡眠，沉重而堅固地拒絕我們的呼喚，似乎再也不願醒來。疾病與衰老蠶食你的身體，你的生命一點一點地被死亡收攝回去。日常，我們學英文日文、學電腦，但從來沒有學習死亡，我們對死亡只有恐懼，缺乏想像，對它一無所知。所以藉著醫學的維生系統，阻撓身體的自然反應，用恐懼和治療把死亡團團圍住，勉強留住肉身，延長你呼吸的時間，這是給家屬的一種安慰，還是讓你繼續痛苦呢？
最初，大家無論如何無法接受原本活跳跳的一個人，在醫院一夜之間，竟完全繳械倒下，沒有任何交待。如果還意識清楚，一向自尊自重的你，如何願意像一棵植物般躺臥在床任人翻拍按捏呢？如果還有意志你會如何選擇呢？而你願意的方式會是怎樣的呢？因為畏懼，平時我們從來也不去碰觸這個禁忌話題，而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會長命百歲。以你的身體狀況而言，我們也以為你可以長命百歲。況且，你對世間仍然充滿好奇，期待著幽浮降臨地球，想要看看外星人長什麼樣子；每天剪報收集各種奇談異聞；希望撰寫的稿子能夠獲得文建會的補助出版；要等士林的房子蓋好，你這輩子還沒有住過新房子呢；還有抽屜裡的玉石、玻璃櫃裡的骨董，熠熠洋溢著你的生之慾。
在你第二次發高燒緊急送醫的夜裡，賢清說他夢見你如平常的樣子，走到他的身邊說：「這樣夠了，已經可以了。」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狀況平穩之後就出院回家。小姑四處去求神問卜，但是連神明也無法給出一個答案。朋友知道你的情形，有人建議為你持佛號；有人建議以你之名去放生，如果你知道了必然要斥之無稽；也有人問你是否有什麼心願未了，所以不願離開。細細回想，有時夜裡，你獨坐在陽台上昂著頭抽煙，望著無邊無際的夜空，常常坐了許久。有時我不免揣測，在長年壓抑的生活中，你必然也有一些心事的吧？或者，你是否想著數十年未再見面的子女？或許你在等著他們？還是掛念著要去越南尋你父親的墳？雖然這些事情我並不完全了解，但我試著理解你的處境，人或許不是怕死，而怕人生中有未完成。
都說生老病死是人間的常態，卻要真正面臨時才知道這是多麼艱難的課題，你並非孤單地面對死亡。面對你的死亡，我們學習生活。這三四年來，我們共同在參這門功課。實在地說，看著你的病體，我們都希望你能夠早日解脫而去。
就在那一天，毫無預警地，就像牆上的掛鐘忽然停擺一般，你停止了呼吸。那一天下午，看護發出一聲尖叫，因著這一聲叫喊，瞬間拉開了生活的另一面簾幕。你沒有了聲息，我因不知所措而心臟怦怦狂跳，耳際恍若響起嗩吶的狂喧。這麼近距離看見死亡的顏色，你的嘴巴彷如遇見死神而驚訝得合不起來。我抖著手為你閤上雙眼，在我把你的雙眼閤上的同時，這三四年來你肉體上的苦痛、八十二年的人生，在那一瞬間靜靜地結束了。不久，葬儀社的人來了，他們迅速在客廳佈置起靈堂，並用塑膠帆布將你的大體包裹起來，像包裝一件家具，抬起來，坐電梯，放入廂型車，帶走了。
原本頹然的家庭氣氛，頓時為了送你遠行而緊張活絡起來。一連串的儀式，鮮花、誦經、輓聯、告別式。那麼你呢，你已經不在了，而這裡所有的一切卻都因你而存在，但毫無你的意志，沒有半點你的主張，這可是你的葬禮呢。火化場來來去去一隊一隊送葬的人馬，雜鬧一如菜市場，就連火化之後進塔的儀式都顯得那麼不真實，宛然一場趕著進行的戲目。
你離開了嗎？你已經不在家裡了，又好像在。屬於你的物件沒有人去移動，吃飯時，在賢清身上我可以看到與你相似的飲食習慣，談話間小其提到阿公以前帶她去過這裡那裡，婆婆會說較早你們爸爸這樣那樣……。你彷彿穿越死亡，無形地和我們生活在一起。無論如何，我們終將適應沒有你在的生活，時光不稍停留繼續前進。日後，我們要以什麼方式記得你呢？
－－2009/07/29《中華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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