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的手掌順著我的頸部慢慢滑下,推到肩胛骨之後,再沿著上臂、下臂,來到指尖。這一路拿捏,酸痛麻交織,複雜的滋味彷如初戀。
正當我陶醉於這次親密的體驗,師傅握著我的手,突然輕嘆口氣:「唉,妳這手是好命小姐的手,又小又軟,和我的就是不同。」
聽她這麼一說,我好奇地抬起脖子,遂和一張豔麗的熟齡臉孔打了照面。三號師傅有著湯蘭花一般的深邃五官,以及嬌小的身型,要說徐娘半老風韻猶存,指的大概就是這樣的姿色。
好說,好說。被美人誇獎,我不免驕傲又疑惑。只見她伸出指節粗大如樹枝的手:「呶,妳是小姐的手,我是ㄚ頭的!」
繼續往下按。手臂搓揉完畢,接著是腰背。腰部以下的臀腿才是戰鬥重點。頑強的脂肪在此地駐守多年,該有的曲線早已節節敗退。唉,我是小姐的手、姑娘的腰、大象的腿。
「不會啦,妳這腿『寬敞』,這樣才好按。」師傅一邊大刑侍候,一邊接著說:「妳和我以前在理容院上班的一個客人好像,她也是下半身『寬敞』。」
理容院?是那種外頭有泊車小弟,裡頭看來暗藏春色、深不可測的理容院?那裡不是清一色男客?
「有女客的,大家也是來按摩。只是我那位客人愛賭,喜歡出手重,不像妳,好人家,輕輕捏兩下,痛得哇哇叫。」
啊,果然是牛鬼蛇神雜處之地。我不由得肅然起敬,人家可是見過場面的!
我家這一帶按摩院特多,掛的都是腳底按摩的招牌:足中天、足滿意、足功夫、足體會館……,一聽就是大眾化路線。而且兵分兩路,一派是台妹,一派是大陸妹。前一陣子惡性競爭,三十分鐘的破盤價一度殺到二九九。
我怕痛,以前看師傅在電視上替人捏腳,痛得藝人們鬼哭神號、連滾帶爬,我也以為這一按,百病難遁形,何苦自己找罪受?因此多年來路過這些店,僅止於觀望,從不曾涉足。只因前陣子促銷打得兇,加上聽說在大陸這類按摩店火紅,人們下了班就進去放鬆放鬆,比咖啡店還普羅,而且喝茶、看報、閒喀牙,儼然是新興的情報交換所,有如鄉民圍坐樹下泡茶兼嚼舌的城市進化版。於是我好奇地看看門口掛的營業項目,不外是油壓、指壓、筋絡放鬆,再依部位分為腳底、半身、全身……看來稀鬆平常。裡面的客人或喝茶,或看報,或打盹,全無神秘氣息。
油壓我試過,以前是在沙龍做。淋浴、蒸汽、電毯外加太空艙,噱頭一大堆,一趟下來將近兩小時,但師傅按摩時間不到半小時,有時還以按摩棒代勞,胡亂攪拌,彷彿自己是一塊等待打發的奶油。是不是瘦了全得靠想像,費時不打緊,小姐拼命鼓吹包套課程,這一包,包山包海包產品,荷包大失血,感覺真像剝了一層皮。於是按摩院這誘人的價格,終於吸引我推門一探究竟。
足體館的師傅通常技術到位,搓、拿、壓、按、踩,走筋絡也鬆筋骨,而且三十分鐘就是三十分鐘,絕不灌水。按完之後毛巾熱敷擦拭,省去了淋浴、蒸汽以及電毯的拖泥帶水,省時省錢,皆大歡喜。只不過,我怎麼都沒想到這帶著村氣的足體按摩院會是神秘且帶著江湖氣味的理容院之普及版。
至於三號師傅之所以「流落」至此,主要還是因為競爭。聽她說:豪華的理容院裡,女人一旦上了年紀,做的活往往更吃力,年輕美眉負責倒茶、揉手,年長熟女得出力按壓全身,姊姊拼不過妹妹啊!至於男師傅?那只有按腳的份。
我小心地探問,那裡是否有色情的氣息?
不會啊,那是泰國浴。還有,那些掛著旋轉霓虹燈的…,只有這些地方要小心。
那些角頭老大呢?我看電影,他們全都窩在理容院,一躺一整天,有時躲警察、躲仇家,妳不怕嗎?
不可怕啊,黑社會的人也是人,躺平之後,每個人看起來都一樣。老大旁邊會帶著小弟,小弟有時在旁邊當保鑣,有時也跟著躺下來馬殺雞。
那他們身上的刺青?
就是一般刺青。
她怎麼講都是風淡雲輕,我怎麼聽都是波濤洶湧。捕風抓影,腦海裡全是煙霧迷漫的電影情節。我更有一種被過氣花魁服務的陶醉幻想,從此成為她的熟客,每週必來報到。
三號師傅服務地道,按摩從不馬虎,倒茶、送客也客客氣氣。話不多,但有問必答。我誇她漂亮,年輕時想必追求者眾。她便笑說:「以前泡舞廳,現在跑佛堂。」說起跑佛堂,理由是身體不好,拜多了竟然好轉。「大概是以前拿掉過兩個小孩,有點報應。」這聽來都是傳奇,但她卻說得像是感冒生病。
年後,我又去按摩院報到幾次,三號沒來,換成八號。八號聽說我愛聽故事,倒也努力貢獻,但說的盡是哪一個男客要她按摩「正面」、哪一個老女人盡挑少年師傅……,而最多還是抱怨客人佔小便宜:只按三百五十元,還要拼命揩油送時間;按完了才說不過癮,明明貪便宜,卻老愛說自己是哪個俱樂部的VIP。「一節只收三百五十,還要東加西送,阿無汝是欲安怎?」
我聽完無聊牢騷,不是嫌她技巧不好,只是益發想念起三號,我問她:「三號去哪裡了?」「妳說蘭姊嗎?她又回理容院去了。」
看來收入是實際問題,姊姊不敵妹妹,還是得認了,這就是人生。
直到三號離開,我才知她叫蘭姊,而八號也人如其名,叫做阿珠。師傅與客人個個不同,但這裡不興喊名字,紅塵浮浮,我們彼此擁有的只是代號──我是「美女」,她是「三號」。
--本文刊於自由副刊 200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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