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離開醫學院的大講堂,我成為實習醫師。並沒有莊嚴的授袍儀式,也未曾舉起右手誦念希波格拉底誓詞,醫院裡醫學教育部的祕書聯絡各校實習代表,請大家把見習時穿著、僅僅繡上姓名的白袍交回,統一添加「醫師」二字再發還,繡線是黑色的,以與正式醫師的藍色標記區別。
實習開始前三天,是一連串的職前訓練,示範外科上刀前刷手步驟,建立無菌觀念;教導病房工作的內容:NG是鼻胃管,foley是導尿管,endo是氣管插管,插管的動詞是on,on NG、on foley、on endo……將是接下來生活的重心。「導尿管」一節課由泌尿科住院醫師負責,那位學長僅以男性生殖器解說,我雖納悶女性患者該當如何,但以為學長不好意思公眾表演,心想有機會找個學姊問清楚,後來才知道女病患向來由護士包辦,遇到男病人要插導尿管才會叫我。
醫護職責歸屬通常視治療的「侵入」與否畫分,發藥、接點滴瓶、量血壓等由護理人員執行,氣管插管、抽脊髓液、腹水引流等交由醫師,有些雖屬侵入治療,但危險性不高,也有醫院會視狀況請護理師協助,由白衣天使放置鼻胃管、打靜脈注射針的情形相當普遍。然而導尿管一事,在教學醫院裡卻常見男、女病患分屬醫、護,所謂的「醫」,則往往是實習醫師。
因此接下來一年內,我下令不少男人脫褲子。護士會先把消毒用品及導尿管準備好,我愈來愈熟悉這樣的流程:推車進病房,打開布包,戴上無菌手套,尿管拆封,將開了個圓洞的布巾鋪在病人身上露出陰部,左手握起陰莖褪開包皮,右手拿取棉枝,進行優碘與生理食鹽水交替三次的消毒儀式,接著拾起導尿管,先端沾取潤滑液,置入病人尿道,最後以蒸餾水注滿固定用的小球,免得導尿管滑脫。觸碰到病患的左手套在整個流程中都算是「污染」,為了保持導尿管無菌,在尿管就定位、並與尿袋銜接上之前,左手必須確實扮演好支持的角色,不能稍放。
起初放置導尿管,我大半時間低著頭,若碰到「難on的case」,肥大的攝護腺霸占整個通道,滑溜的管子攢來攢去就不了定位,我滿頭大汗,病人滿臉老淚。但隨著動作日益熟練,面對病人的不安局促逐漸減輕,有時還可邊跟病床上的阿公聊天,聽他細數兒孫滿堂,末了還叮嚀我說,女孩子家書念得多是不錯,但也要趕快找個好夫家才行喔。或是邊推入尿管邊安慰疼得唉唉叫的阿伯說,忍耐一下,就快好了。
一日,對象是位壯年男子,我展開布包,鋪巾、消毒,卻覺得左手圈成的直徑不斷擴張,消毒的範圍像發酵一般。我儘可能加速進行,空氣中只震盪著男人吞嚥口水的聲響。拿取尿管時,我的視線經過那張帶有鬍渣蹙著眉頭紅紅的臉。我迅速用導尿管挖了一球潤滑劑,塞入洞口,瞬即感覺左手一鬆,差點握不住,大約是疼痛刺激的反射,忽地洩了氣。
我將小水球充飽,接上尿袋,匆忙脫了手套回頭就走,或許走得太倉促了,推開門跨出病房時,一腳絆到護士停在門口的換藥車。
--本文刊於 2009/07/28《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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