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陽台晒衣服的時候,遭遇一顆巨大的蝸牛殼。它快有巴掌大,褐黃相間螺旋紋朝內盤捲,聚焦出中間一點黑。像顆孤單的眼球,在磁磚上逕朝我看來,我也看著牠,長長久久,牠不能動,我不敢動。
我確實曾看過牠。記憶裡有相同的視線,也是在深夜,那時我借月光和微弱的燈光晾衣服,一抬頭,齊眼處,一隻眼睛正瞪大望著我,我一聲叫,反身躍起,那窗上瞳珠跟著動,眼底牽絲滲光在紗窗上拖出微微一道痕,然後我就弄清楚了,那原來是好大一隻蝸牛。
這必然是一次憂傷的相遇,之所以憂傷,是因為縱然不願意,彼此卻都沒有快速離開現場的選擇,畢竟,我還有一整桶衣服待掛呢,而蝸牛則受限於載重或某種心智上的單純,依舊維持既定軌道朝我緩慢而來,兩方都是那樣的無可奈何,縱然生氣或恐懼,也是徒勞,便只能單純的憂傷了。我盡量不去看,快速從桶裡抓出溼答答的袖子或褲管,滴出水滴往桿子上掛,又總疑心牠正沿著褲管或衣袖爬,下意識想去尋,因此這段記憶註定是溼黏黏的,白日我從桿子上把變得乾爽的衣服取下,還是那麼不放心的抖抖袖子拍拍領口,總覺得牠仍在。像一道眼神,這樣一望,再無從忘。
「牠有那麼大!」我比出戒指的大小,不,是桌球的大小,不,再要比,恐怕要兩手圈起來了。蝸牛在我的嘴中和心頭不停膨脹。朋友小結巴笑開了,拿伊藤潤二漫畫嚇我,漫畫裡角色著迷於螺旋紋路,髮毛漸落,皮膚溼黏,眼珠往額前推長成觸角,成了蝸牛人。「你害怕的東西其實是你自己。」他說,或者是「你會變成你害怕的東西。」我不知道那兩者有什麼不同,但我想他確實命中事實某些部分,那段時日,陽台裡外,我不也在自己的生命泥沼裡拖著笨重的身軀爬行,一回頭,走過的歲月,都星亮亮的。像眼淚。
那時我曾草擬一篇散文,想寫城市夜間迷路的軟體生物,這裡頭該涉及衛生的恐懼、或關於我過度潔癖因此將自然視為異物的都市小孩式反應。但時間愈久,我愈清楚不可能完成。這樣在安靜的夜間自我胸腔無聲爆破出尖叫聲的相遇,終究不可能成為書寫的主體,最多只會變成一次比附,一個譬喻或象徵,方便我聯想起某個事件,例如生活的小嫌隙,或生命裡某個吃螺絲的片刻時,與之對應,讓那螺殼形而上的成為人生某種比喻。
但我其實沒有這樣可以比附的事件可以寫啊。我為自己生活的匱乏感到憂慮。但又覺得放心,至少,蝸牛就是蝸牛了,牠只會攀附在衣架或紗窗上,而不會變成任何隱喻。也不會有任何隱喻變成牠。
但為什麼任何事情都直接關係到寫作呢?深夜陽台前遇蝸牛也不放過,是否,終究,書寫變成我的負重,我第一時間想鑽進去,而無論如何窮究,所示現,也不過是晒牠的殼。一個問題始終是,那裡頭會是什麼樣子?
結果,我們又相遇在深夜的陽台上。不過幾個地磚遠,彷彿隔著久遠的時光依然持續漫長的凝視,只是,這一次,螺殼下那屈伸的軟體久久未曾探出。我等了又等,忍不住用腳尖試探,那質感意外的輕盈。換殼了嘛?那一刻,樹影搖斜,讓大片暗色覆蓋的陽台上,我確實感覺到,有一雙更警醒的眼,正從哪裡窺探著我。
我撥電話給好友小結巴,聽他用剛醒來乾乾的聲音跟我說,不是這樣喔,蝸牛不會換殼,它一生只背負一個殼。
最終,我用兩手捻起螺殼,那是我們之間最近的距離,但那時牠已經離開了。而我終於能朝那堅硬的黑洞裡望去。
欸,你活了那麼久,你的那裡面,又去哪裡了呢?
我蹲在深夜的陽台上,不自覺地問了。
當然沒有回音,但如果你要問我螺殼裡有什麼,我總覺得,在那不住朝內屈捲的甬道深處,像有一顆內在的眼睛,也正朝我望來。
─人間福報副刊2012.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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