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聽到哽哽豬叫聲中摻雜幾聲驚嚇的雞鳴。我從廚房旁的臥房走出來,灶孔裡火舌轉著圈圈嗶嗶啵啵,掀開鍋蓋一看,滾燙的水翻湧著,心中有了底,走到屋後果然看到一隻羽色亮艷的雞躺在地上,雞頭夾在交叉的雙翅間,地上一個小碗盛著暗紅的血。母親看到我,輕聲地說:「我們今天回阿嬤家。」 阿嬤,獨居,背上始終揹著令旗,腰間纏著一條布。記得初次和母親回阿嬤家,看到那異於常人的身影,我就像初見七爺八爺般,嚇得躲在母親身後,想著我的阿嬤怎麼長得和我認知裡的老人天差地別,遲遲不敢走到她身旁,更別說叫她一聲阿嬤了。後來,幾次和阿嬤互動後,發現她只是會兀自喃念有鬼魂附身,其實和疼我的嬸婆伯婆一樣,是個好人。又聽說阿嬤之所以會精神有些異常,可能起因於母親的送養與阿公的早逝,便對阿嬤多了憐惜。 我趕快走進廚房舀來熱水,幫忙拔除雞毛,並打點要帶去的物品,用母親包覆斗笠用的花布巾包裹,陪母親回娘家。 沿著串聯集集與竹山的集山路,走進後埔仔郵局旁的北勢仔巷,小路彎曲,母親除了偶爾和我話家常,與路旁人家點頭打招呼,常常是沉默的,也許想著自己的心事。 母親從小被送養給一個比原生家庭更窮苦、沒子嗣的遠房親戚,被迫與唯一的姊姊分離之外,從小得忙於農事,四、五公里遠的娘家路變得遙不可及,直到嫁人了才終於可以自主地回娘家;每次回娘家,母親總會挑揀比較好的衣物,梳攏頭髮,有時還會薄施脂粉,似乎企圖掩飾婚姻中的不堪,好讓阿嬤看了放心。有時我想,這樣也好,阿嬤每次看到我們踏進屋時咧嘴笑開懷,母親回她問話時總說「我很好。」她或許真以為母親婚姻美好,反而減輕母親的心理負擔。 就快到阿嬤家了,我每每遠遠看到她就故意拉開嗓門叫喚,歡喜看老人家立在原地豎耳傾聽的可愛身影。 阿嬤的家,是一座有三間房的舊瓦厝,四周燈籠花樹圍著一方小土埕,邊上種著幾棵龍眼樹與紅柚。走進屋內,右邊是舊廚房,一口大灶上堆放著雜物,左邊是一張通鋪,中間的大廳擺著祖先牌位,近大門處一堆柴火在石砌的凹洞裡燃燒著,那是阿嬤煮三餐的灶。 母親習慣為阿嬤的灶先清除滿溢的柴灰,再張羅餐點。常常,一打開鍋蓋,裡頭還留著一些青菜,最常見的則是肉豆莢,萎軟冷涼,換來母親一聲輕嘆。 母親切斬好雞肉,炒了從阿嬤的菜園摘來的青菜,煮一鍋我在小水流裡現撈的新鮮蜆貝湯,這是阿嬤一年裡數算得出來幾次的大餐。難得的親子時光,阿嬤總是從頭到尾笑著。只有一次,阿嬤臉色鐵青的說隔壁的嬸婆誤會她偷了雞,她一直解釋說那是女兒送來給她吃的,嬸婆卻一口咬定阿嬤偷竊,母親為此傷心了好一陣子。 我陪母親幫阿嬤整理好屋裡屋外,臨回家前,母親總要塞幾張百元鈔給阿嬤;但其實,阿嬤應該很少上街買些甚麼,母親卻總覺得這樣做才能放心的離開。 一個尋常的傍晚,一個表親急急走進家裡,說阿嬤爬上樹幹整枝時不小心跌落,枝幹劃過腰腹,母親聽了連手上的鍋鏟都來不及放下,狂奔而出。隔天,母親一臉疲憊述說,阿嬤很勇敢,在往醫院的救護車上,自己忍著疼痛還一直安慰兩姊妹:「不要哭,我不會有事的。」但,阿嬤終究走了。 阿嬤離世後,常看到母親坐在埕外古井蓋上望著遠方;有時候,我問母親在看甚麼?母親只是淡淡地說:「沒啦,只是有一點兒想阿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