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潛水的朋友習慣以海中生物來做為自己的暱稱,或取其形,或取其音義,如自號「鮪魚」的,想當然爾有個肥厚敦圓的肚腩;而姓馬的,自稱海馬也不為過;其他為某種特別的因由而屬意某種生物的,便以之為名。擁有這樣的暱稱,彷彿自己也可以像水族般優游自在,不管在海中或是陸地。
有個朋友綽號刺規,通稱刺規的眾多魨科是潛水者最喜歡逗弄的海中生物,因為不像人類臉孔的細緻,一顰一蹙喜怒哀樂都差錯不了,牠彷彿不知如何擺弄自己的表情,往往似喜實嗔,被潛水者捉弄的時候,本是憤怒,卻把身體鼓漲成令人發笑的憨態,以為棘刺豎立可以嚇唬人類,反招來更多的戲謔。而牛角魨算是「箇中翹楚」,看著像小巧的海中牛魔王,但是兩隻短犄角只能拿來裝模作樣,被逗弄時一樣倉皇,似憤怒的牛低著頭以短角想牴觸任何橫阻在前的人牆。而我的刺規朋友其實是個不懂裝腔作勢,極為純熱誠和善的人。被稱為刺規半是因為他的門牙很像掀著嘴試圖威嚇人類的二齒魨,半是因為他手藝精巧,擅長料理魨肉,又能把刺規做成燈籠及裝飾品。不過這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自從他開始學習海中攝影,以同樣精細的手藝去設計改良海底攝影器材,就不再捉獵刺規,然而這綽號卻一直跟著他,每當不知情的人問起,便要把當初他捕捉刺規、料理刺規的過往重述一遍。
有一種稀有的侏儒海馬,又稱為豆丁海馬,約一公分大小,擬態成和所棲息的海扇相同的粉紅色或黃橘色,身上的小肉瘤也長得像珊瑚,極難發現。唯有靠著識途的導潛才能知道哪一株海扇是豆丁海馬的家,又有多少住戶。
即使知道,也幾乎得將臉貼在海扇上,甚至用手地毯式的摸索,當豆丁海馬被驅趕而移動時才能發現蹤跡。一旦發現,便可利用微距攝影清楚看見牠尾巴勾著珊瑚,嘟著長嘴鼓著胖腮可愛極了。有個人便自號豆丁海馬,當他興沖沖宣布這個綽號時,眾人面面相覷無言以對。此人不知為何極不得人緣,潛水的時候像過動兒,見到東西喜歡動手腳,這裡翻翻,那裡敲一敲。忽前忽後,忽而左右上下,哪裡有人便往哪裡擠,不管別人正屏息凝神拍攝東西,一湊近呼嚕呼嚕吐氣,把旋鰓管蟲嚇得縮進管中、驚動迎著海流覓食的藍色管鼻鯙縮回洞中。常常潛水的過程中不管前後上下的人,粗魯踢到潛伴的頭、面鏡、調節器,甚至猛然一個回身,氣瓶也會撞到別人,他兀自走開,毫無所覺。一起潛水過幾次我便對他保持距離,饒是如此,他還是神鬼不知地出現左右,等我發覺時多半是已經吃了他蛙鞋一腳了。所以,不知道豆丁海馬是該慶幸自己受到如此厚愛?還是悲哀有人極不相稱地以牠為名?我倒私底下把他稱做棘冠海星,棘冠海星沒什麼不好,只是,當牠沒有天敵無限制繁衍的時候,就變成珊瑚礁的災難,而這個自稱豆丁海馬的人,只要一個人就具有這種效果。
除了自己命名,潛水員彼此笑鬧著取綽號,即使開始抗拒,但喊久了也只好默認。如有人就叫「蝦魚」,蝦魚扁平身子,方便躲藏在有毒刺絲胞的柳珊瑚間尋求保護,恆常成群倒立覓食,遇到敵人來襲才恢復水平的橫姿快速逃命。
綽號叫蝦魚的人便是經常在海中以倒立之姿潛水,這是不得已才採用的姿勢,多半是無法維持不升不降的中性浮力,有浮昇水面之虞,故不得已頭下腳上,手順便抓著底部礁石穩定自己。日後即使潛技進步,這「蝦魚」的稱號恐怕還會跟上一陣子,除非有更菜的蝦魚出現。
而綽號鮣魚的,便像是鮣魚緊貼著鯊魚、烏龜或其他的大型魚類以求庇護或撿拾主人所吃剩的食物般,因為恐懼也緊拉著教練或潛伴,甚至在別人甩開他的手、有意訓練他獨立時,他依然不放心地偷偷躲在別人後上方抓住氣瓶,這時被依附的人只好假裝不知。每個新學潛水的菜鳥或多或少都當過鮣魚,這和蝦魚一樣屬於初級潛水員的通稱。
說來奇怪,許多令人嘖嘖讚歎的鮮豔蝶魚反而不在眾人的選擇之列,似乎,美麗僅能只是美麗,是沒有個性、不值得深究的,更別說拿來指稱自己,大夥寧可選擇又土又怪的,如會變色的八爪章魚或花枝,至少被潛水員緊追不捨時牠會邊逃命,邊一路隨周遭地形幻化顏色,彷彿有些個性與人生哲理寄寓在其中,比起花花豔豔的蝶魚上乘多了。
另一個共同的擇名特點是,大夥多半以獨行俠之姿出現的動物命名。也許像金花鱸、雀鯛、烏尾冬這些魚族每每成群迎著潮來的方向張著嘴逆游,一忽兒向東,一會兒又向西,這樣太常見的景象無法讓人有什麼嚮往與遐想,頂多像是不停歇地為食物庸庸碌碌的芸芸眾生,更別說願意將自己比擬成金花鱸中的一員,雖然現實生活的確如此,但大多數人不太願意承認。
即使是潛水員目為奇景的隆頭鸚哥,每天固定清晨集合列隊通勤去珊瑚礁區用餐,挨挨擠擠,張著鑲嵌藻類的髒污大板牙喀嗤喀嗤,把珊瑚啃成沙泥,也因容易令人聯想到那些大嚼大啖吃相難看的貪官奸商而遭棄置。群體行動的魚族畢竟太貼近人的生活樣態,大多數人不得已置身人群中卻不時希望能拋開人群,像個獨行俠般的被人遠遠仰望。所以,孤獨、醜怪、稀有,才是眾人以為自己該有的形象。
至於我,因為對水的莫名恐懼,曾經當了近兩年的鮣魚,才終於放開別人的手蹣跚潛游。不當鮣魚之後的我曾玩笑地自稱是螳螂蝦。螳螂蝦最吸引人的是兩隻像潛水艇潛望鏡左右上下隨時移轉不同角度咕嚕咕嚕轉的眼睛,你瞪著牠瞧的時候牠也老實不客氣回瞪你,和人玩著誰會先把眼睛移開的遊戲。
其實誰也不肯小覷牠,牠比陸地的螳螂厲害多了,高擎的二隻鉗螯強有力,可以彈破堅硬的貝殼取食貝肉,曾有潛水員不知厲害,用手逗弄牠,結果即使帶著手套還是被挑斷手筋。看似平凡無害,可態度輕佻戲耍,其實也正因如此才使人鬆懈心防,對凡事喜歡動手摸摸研究研究的潛水者來說,這才是可怕的偽裝。我不是這樣的狠角色,日常遇到不平不公的事時,我但願我是。不再秉性愚懦消極,不會遇到挫折傷害誤解時一味退縮,甚至連憤怒也只能嚥下,躲起來慢慢消解,像是躲在洞穴中不輕易現身的櫻花蝦,頂多膽怯地用觸鬚試探外面的世界。但是,這個稱號也只是說說而已,別人怎樣也不了解我的心思,無法將螳螂蝦和我做一處聯想。
真正可以讓人莞爾一笑是我改稱為硨磲貝的時候。
除了絕少參加活動,我恆常在朋友聚會中靜默得令人尷尬,彷彿武裝著一層厚殼將自己與外界隔絕,令人無法一窺究竟,「硨磲貝」是能贏得會心咳笑的膩稱。又稱五爪貝的硨磲貝,有的鑲嵌在礁岩中,除了過濾海中的浮游生物,還有斑斕的共生藻類提供養分,因此可以長得比一般貝類來得巨大,成一個的自足的世界。當牠開啟如搖擺生波的裙裾般厚殼時,總現出色彩豔麗甚至迷幻的內裡,吸引海底攝影者的眼光。但硨磲貝又對水流感覺銳利,一察覺異狀便闔上硬殼,敏感而閉鎖,任憑訪客如何敲扣弄都不應。牠更故布疑陣讓外殼附生斑駁的藻類,紅褐綠色相間雜,使自己徹底融入複雜的礁石背景,躲避垂涎覬覦的天敵,因此外表看來便顯得曖曖無光,甚至是嶙峋醜陋。而我喜歡隔著令牠心安的距離遠遠瞧著,靜候。等牠經過不知多久的閉關蟄伏後,決定輕啟厚唇悠悠吞吐海洋的故事,偶爾間歇溢出的大小細沫彷彿是我倆之間的摩斯密碼,我注目,保持距離傾聽,不會像其他人受迷惑而魯莽靠近,我深知美麗的不是硨磲貝內魔幻的顏色,是人們易感的心。
牠自給自足,可以不假外求而封閉,厭倦面對一切時便自顧闔起門圖個清靜,彷彿是我的生活寫照。所有人情往來維持最低最必要的接觸,能不出門的時候,我窩在家中,直至存糧告罄才不得不出門採購,這是我唯一遠不如硨磲貝之處。大致而言,這個稱號我當之無愧。
海底生物忒多,每一種都有些我嚮往的特質,尋尋覓覓中已然錯失機會,我喜歡的事物別人也有相同的品味,或者,毋寧說美麗的事物本就具有吸附眾人目光的磁力,許多喜歡的生物因我的遲疑,因我的多情而不專情、貪多務得,已經被別人捷足先登搶先命名。就這樣不斷尋找、不斷詮釋、又不斷拋棄,在水族中我看到太多自己的面相與渴望,不是單一稱號可以概括說盡,褪蛻了鮣魚的稚齡期,在茫茫大海中,我尋思,自己還可以是什麼……
**刊載於自由時報.自由副刊.2008.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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