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原本沒有螞蟻,這幾年小孩吃東西掉了滿地,螞蟻於是循香味而來,逐漸攻城掠地。
小時候也是這樣,只要把甜食順手一擺,螞蟻就來了。媽媽常常警告:甜的東西不可以擺餐桌,螞蟻要是聞到,就會上桌和我們一起吃飯。彼時,我一直以為螞蟻是靠著香氣繁殖,四處流浪的魔術師。
兒時我很喜歡看螞蟻,常常看得入迷。我總好奇牠們那麼小的身體,怎能搬動大過它身體幾倍的東西?
有時,看著螞蟻低調地彎過一處牆角,突然間就失去蹤影。螞蟻來無影,去無蹤,像是穿上了隱形衣,又像是走進了時光隧道,不知跑哪裡去了?
上小學之後,讀自然課本,才知道螞蟻是有巢的。那時,我曾在校園裡的大樹下發現過螞蟻洞。挖了幾寸,看到更多的螞蟻,這就怕了,不敢再往下挖。所以始終不清楚螞蟻的巢穴是不是真像書上說的那樣:通道好像樹根一樣,一直伸到地下,末端有不同的房間,房間裡有好多好多的卵、蛹和幼蟲。
但是,我很難想像家裡那些螞蟻會有這樣的巢穴。它們怎麼可能在公寓房子,水泥砌成的銅牆鐵壁中,挖出像樹根一樣的通道呢?
而有關螞蟻的知識與傳說中,我最著迷的是「南柯一夢」的故事。漫長的人生竟濃縮在一個螞蟻窩裡,一切成敗得失,原來只是一場夢。中學時準備聯考,每次想到這個傳奇故事就會更加苦悶,會不會這一切努力,終究也只是夢一場?
記得有個蟬聲洋溢的夏日午後,我搬出桌椅,在教室外納涼溫書,不知不覺睡著了,竟然也做了個和南柯一夢相似的夢境。回家把這事告訴哥。哥哥說,肯定是妳打瞌睡時,螞蟻鑽進妳的耳朵裡啦,妳才會做那樣奇奇怪怪的夢。
總之,腦子大概被螞蟻蛀掉一些的我,勉強還是考上了大學。改頭換面之後,夢想、熱情和談戀愛的多彩生活,還算紮實地陪我過了四年大學的生涯。然而在一片坦開的大路上,我關心的往往只有自己,家人以及有過短暫戀情的男友,恐怕也像螞蟻一樣顯得微不足道。
大學畢業後的某年,螞蟻的「地位」突然重要起來。那時,家中廁所突然出現牠們詭異的蹤跡。螞蟻吃糖、吃昆蟲屍體…,但是牠們不吃垃圾桶裡的衛生紙啊?
浴室垃圾桶的螞蟻,讓我心生疑惑。觀察了好幾天,我發現它只在媽媽用過的衛生紙上爬。我大叫:「媽!螞蟻在吃妳擦過的衛生紙啊!」在家中地位卑微,總是被人呼來喚去的媽媽,頓時覺得萬分窘迫,急忙辯稱是垃圾桶沒洗乾淨,又說是自己不小心把糖果食物丟進了垃圾桶,螞蟻才會爬進廁所的垃圾桶。用過的衛生紙上有螞蟻,媽媽大概覺得這種「不潔」,會給人更低微的感覺吧!
我不相信是垃圾桶沒洗乾淨,因為以前也很少洗,也懷疑媽媽哪會天天將糖果、食物丟進垃圾桶。仔仔細細像個偵探似的,跟蹤媽媽上廁所好幾天,確定那些螞蟻果真只在媽媽小便用過的衛生紙才會出現。
我執意要媽媽上醫院檢查,這才知道:媽媽得了糖尿病。
這個結果讓全家人吃了一驚,經常使喚媽媽,又不太關心她的我,第一次察覺到:媽媽是會蒼老、會生病的。
媽媽乖乖吃了藥,卻不能吃糖了,而螞蟻,總算也在廁所消失了。
結婚之後,新家不像娘家那麼雜亂,新的房子、大的空間,有時一個人在家,還會顯得冷清。剛開始吃甜食,也記得老家的習慣,迫不及待就包起來放進冰箱,直到有一次沒留意,糖果掉在木地板上過夜,螞蟻居然沒來,我好驚訝,這才知道螞蟻不是家家戶戶都有,原來螞蟻尚未在我家築巢。
有了孩子後,自以為能幹的我,剛開始還逞強,獨自打理家中一切,但不久就發現,平時養尊處優的我,面對著奶瓶、尿片還有寶寶哭聲時,實在慌亂無助。母親,遂成了我隨傳隨到的老媽子。
母親年紀大了,個性又迷糊,做家事頗草率,不過卻勤於走動,經常到處跑腿,幫我買吃的、喝的、用的。一通電話,比外賣還勤快。有時電話不去,她也偷偷搬來一堆食物,生怕我會餓死。我只好多塞點零用錢給媽媽,擔心餓死的不是我,是她。媽媽拿到錢時,彷彿得到獎賞,總是特別開心。
一直到去年,爸媽隨哥哥搬至台南,母親才不在我家走動,但還是不時來電,問我和小孩:吃飽了沒?
有小孩的家庭,很難保持得乾乾淨淨,這幾年螞蟻摸清楚家中情形,慢慢呼朋引伴住了進來,隨隨便便到處爬行。
前幾天夜裡,女兒在客廳吃巧克力蛋糕,掉得一地都是,螞蟻一下子就跑來,我這「苦命媽媽」只好跪著擦地。擦完地,有片刻清閒,我拿出書在客廳翻讀,突然讀到一段「螞蟻和毛蟲共生」的知識。書上說,有種蟻類寄生毛蟲擁有「螞蟻器官」,會分泌一種富含氨基酸的液體,螞蟻只要付出一點點努力,就可以舔食這些營養的點心。因為有免費的大餐享用,螞蟻便習慣固守於毛蟲周圍,也成了毛蟲最忠誠、固執的朋友。一旦有黃蜂這些掠食者威脅毛蟲時,毛蟲就會啟動第二種「螞蟻器官」來尋求螞蟻的幫助,這時如果黃蜂想要叮咬毛蟲,螞蟻就會和敵人決一死戰。
毛蟲用區區小利,讓螞蟻認為它們的生存必須仰賴毛蟲的命運,願意拼死保護毛蟲,然而事實上,毛蟲需要螞蟻,遠勝於螞蟻需要毛蟲,因為黃蜂這個敵人所冀覦的是肥美的毛蟲大餐。
唉,螞蟻實在太憨傻了。我獨自坐在客廳發呆,想著螞蟻勤勞奔忙的樣子,突然很想念母親。
**刊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08.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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