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時段上健身房,彷彿外星人闖入異次元空間。更衣室湧進幾個社交舞剛下課陌生的女體,嘰嘰喳喳,高聲談笑。課開在下午時段,這群女人清一色是上了年紀的菜籃族,白色浴巾包裹不住鬆垮的肉體,花樣的青春早已消逝。
忽見其中一人五官秀麗、皮膚緊實,看上去不到三十五,站在這一群歐巴桑之中,顯得鶴立雞群。才納悶她如何和這群中老年婦人打成一片,便聽到一個矮矮胖胖的歐巴桑熱心說道:「小蘋啊,妳應該去跳男生的舞步嘛,妳個子高,這班男生這麼少,妳去當男生,永遠不缺舞伴,這才吃香咧。」
「唉喲,我這哪叫高啊?」女子一開口,明顯的大陸江浙口音。
「和我們比,妳夠高了。」
下午的悠閒時段,這些有錢上健身房消磨時光的歐巴桑,八成都已成了家。逝去的風華或許不再擁有丈夫的關愛,學學社交舞,換來陌生人短暫的擁抱也好?而此刻美麗的大陸女子明顯成為嫉妒的對象,成了眾人公敵。老婦人看似好心的建議,其實不懷好意,明亮的小房間裡上演著女人似有若無的情欲攻防。
我好奇心大起,只見大陸女子一直面帶微笑,支支吾吾,搪塞著眾婦人。卻始終不退讓、不鬆口答應去跳男生的舞步。
小蘋無疑是一個闖入者,不僅是因為她的國籍,更因為她的姿色,擾亂了這群歐巴桑所想像的甜美生活。而她始終展現無懼的從容姿態,更加引發我看戲的興致。
不一會兒,見另一婦人走來,打斷這跳舞的話題。她問眾人:「今天A股票增資,妳們去抽籤了沒?」小蘋趕緊接腔,且不忘貢獻幾則投資的小道消息,消息來源不是張三就是李四,看來全是她的舞伴。有婦人喊著腰痛,她也不忘提供醫療資訊。
原來大家都是利益共同體,還得仗著小蘋的姿色優勢換來一些有利消息,也難怪大家即便眼紅,倒也相安無事。沒多久,小蘋便氣定神閒地拿出一片面膜敷上,閉上眼、翹起了長腿,就不再說話了。
五坪大的更衣間,十分鐘的對話裡,大陸女子毫不費力地由弱勢轉為強勢。這其中的權力攻防,精彩過歹戲拖棚的八點檔連續劇。
我套上衣褲,走出更衣室,好奇地朝舞蹈教室多看幾眼。昏黃的燈光下,人影浮動;砰砰踏踏的舞曲節奏中,我恍恍然憶起了大學時期的舞會。
八、九○年代的舞會,不是在學校大禮堂、就是在學校附近的一些地下室舞廳舉行。舞池的天花板懸著七彩燈球,發射出迷離閃爍的燈光,破鑼似的喇叭穿透出高分貝的舞曲,憾動著紅男綠女的心。而那時總有一些女孩,穿著粉色洋裝,整場坐在牆邊,等著男孩子來邀舞。待快歌旋律停止,舞棍退場休息,七彩燈光暗了下來,<Careless Whisper>這類抒情歌曲響起,洋裝女孩們一個個被牽起手走向舞池……在那保守年代,這彷彿是某種白馬王子與公主相遇的古典儀式。女孩們離開枯燥的升學生涯,在緩慢的舞曲中,靦腆地渴望愛情的闖入。
然而不管有心無心,整場舞會下來,總有人像蝴蝶一樣滿場飛舞,也有人整晚呆坐牆角,彷如牆上的壁飾,因此被人戲稱「壁花」。情愛市場的殘酷,在舞池裡總是最易顯現。
那時我屬於舞棍階級,把跳舞當成運動,沉醉音樂,完全自戀。也還記得當年班上有個樣貌平凡卻稱不上難看的女孩,每有舞會,場場必到。她永遠身穿蕾絲洋裝,頭綁蝴蝶結緞帶,打扮得像是童話故事裡走出來的公主,可是四年下來卻始終沒能成功把自己銷出去。如此積極、堅定的態度,並沒有為她贏得勇敢的讚美,反而暗地裡招來一些嘲笑。畢竟追求與暗示都需要一些更高明的招式,一進一退的拿捏就像那些華爾滋、恰恰、吉魯巴等舞步一樣巧妙,就像剛才的小蘋?
走出健身房,坐上捷運,我滿腦子依舊是勝者小蘋無所畏懼的悠閒神情。我下意識地挺起胸腔、夾緊臀部,害怕自己太過顯露「弱者」姿態。
搖晃的電車在這座城市的地底下飛快奔馳,慘白的車內燈光下,我想像著剛剛那群中老年婦人在昏黃的舞池裡和一群男舞伴盡情旋轉,到底是什麼模樣?此情此景不禁讓我想起一部日本電影《我們來跳舞》。故事描寫一個中年已婚男子,每天搭火車通勤,在一成不變的生活中,逐漸喪失生命的動力。某天,他見到一棟大樓裡有個身型美麗的女子駐立窗前,原來那是間專門教授社交舞的舞蹈教室。中年男子深深為她的倩影所吸引,有天,終於克服內心的掙扎,大膽走入舞蹈教室,並瞞著家人報名參加舞蹈課,想藉機親近這位美麗的舞蹈老師。
電影裡的愛情故事其實什麼都發生了,卻也什麼都沒發生。學舞讓男子扭轉了沉悶的生活,拯救了中年危機。妻子的支持讓他堅定了婚姻的可貴,脫軌邊緣的情愛全都發乎情,止於禮。但現實生活中,健身房上演的「我們來跳舞」,是否真是如此?
我記得某本小說裡有個耐人尋味的句子:「幸福是對重複的渴求。」若真是如此,我們又怎會渴望生活多些驚喜?渴望偶然的脫序?
人生苦短,卻又漫長得可怕。暫時滑出一個狐步,短暫開溜,假裝投向別人的懷抱,又有何不可?
可是換了角色,我們又多麼痛恨那些闖入愛情與婚姻裡第三者,討厭那些搶去我們舞伴的狐狸精。
隔了兩週,因為貪吃懶睡,胖了一小圈,我又趕忙上健身房報到,跑完三十分鐘的跑步機,想像自己的脂肪已經溶解在汗水裡、蒸發在空氣中,這才心滿意足地走進更衣室。而上回見到的幾個老婦人已經端坐在那裡,倒是不見那位大陸女子小蘋的身影。
不久,便聽到一個白白胖胖的歐巴桑說:「嘿,那個張醫師真的不來跳了嗎?」「唉喲,都被老婆抓姦在床了,哪還能來啊?」另一個瘦小婦人答道。「也要怪那個大陸女人太主動了啦,都已經結婚了,還老是要介入別人的婚姻、搶別人老公,不過怎麼鬥還是鬥不過正宮娘娘。」只見這幾個已顯老態的婦人七嘴八舌,全都固守起妻子角色,露出勝者的神情。不久,她們再次聊起股票的話題,錢財想來總比愛情實惠、可靠。
而男女間的進退、女人間的戰爭,顯然比社交舞步複雜,卻不如舞蹈那般優雅美麗。
我吹乾了頭髮,走出更衣室,再次朝舞蹈教室望去,好奇舞池裡到底還有多少故事?
而我的腦海裡突然響起了一首古老的台語歌謠《跳舞時代》:「阮是文明女,東西南北自由志,逍遙佮自在,世事如何阮不知。……」想著這復古旋律,多年前的青春回憶湧了上來,舞池裡閃爍的燈光忽然流轉眼前,令人暈眩莫名。
正當我沉醉於想像時,一個氣喘噓噓的大肚男從舞蹈教室走出來,與我擦身而過。我剎時驚醒,背起了運動包包,大步跨出健身房的自動門。
**刊於自由時報自由副刊 2008/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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