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 歐笠嵬 /
來到街頭,熱氣從四面八方攏來,人便無聲無息滑入這團氤氳裡,像嵌在果凍中的果肉一樣難以動彈。一陣風砂吹過來,粒粒清楚地打在手腳和臉上,麻麻刺刺,使人懊惱紊亂起來,只感覺到大片日光炎炎的燠悶濕熱,地球像是跌到太陽裡去了似的,蒸氣騰騰,教人無所適從。
約好看屋的仲介,便是一個渾身蒸氣騰騰的人,無趣的一雙老鼠眼咕嚕咕嚕轉,打量著我們的臉色,你可以聽見他體內的計算機隨時滴滴答答響著。即使是三十六度的高溫,仍穿著白襯衫打領帶,他的背後已經濕黏了一大片,並不時抬起手臂往臉上抹汗。手上一大串鑰匙叮叮噹噹,皮鞋在空屋裡橐橐響,隨著他對房屋誇張空洞的讚美詞撞向牆面,折回衝向我脆弱敏感的耳膜。空洞洞搬空的屋子,角落裡仍殘留前居者的氣味和污垢;那些還住人的房屋,一踏入便覺得自己無端闖進別人的私密空間,一樣令人心裡不舒服。
沒有老家的都市遊牧族
不舒服的感覺,讓我因挫折而憤怒地奔出,回到強光下的馬路上,踩著破碎的路面,也踩著破碎的生活想像。我原以為一間房屋就是一個家,是長久的,安穩的,是遮風避雨的安樂的窩,花花草草也有地方可安頓。哪裡想得到房屋也可以變成一件商品,像衣服,不喜歡就換一件;像某種投資,增值就賣掉。於是,「老家」對孩子而言早已成為抽象的想像,我們成為都市的遊牧族,「家」可以是天馬行空的「綠中天」,也可以是「天闊」,更可以是「普羅旺斯」。
這些高樓在太陽強光底下,幻化成一面又一面的高牆,聳立在我的身邊,反射著刺眼的強光。我呼吸困難,四周似乎聳立著一叢叢荊棘,仙人掌。在高牆的上方,隱約可見巴掌大的天空。恐慌感自沒有青苔的高牆一點一滴滲了出來,窒息的空間,暈眩的日光,令人厭煩的看屋,無言以對的房價,加上只能默默忍受的苦熱,讓人打了個寒顫,我怎麼會在這裡?又怎麼不會在這裡?有來由地我猛然感到一陣陣的不耐與憤怒,只能不思不想地走動,路上的一切都在拚命往前衝,人啊,車子啊,季節啊,時間啊,都拚命往前衝;無力感愈來愈強烈,想要留住一點什麼,卻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如同將手伸向那堅硬冷漠的牆面,什麼也抓不住。
如果將那些高樓房價的鈔票堆起來,恐怕也要像這些牆面一樣高吧。然而有一雙看不見的手仍不停地疊高磚頭,這牆面既陰險又不友善,一點一滴攫取你的快樂,你的力氣,你的人生。售屋人員占滿了街角,他們面帶笑容,彎腰鞠躬;粉紅鮮黃的小廣告貼在任何看得到的電線桿、柱頭圍牆上。這一切我都不願再多看一眼,只想要快步離開,離開這荒漠般空乏的城市,什麼都不要再看見。
人生,終於使你衰老
我也不願意再多看路邊的房屋看板人一眼。是什麼人,什麼時候創造了這種工作。在路口,一個活生生的人扶著一片廣告看板,紅燈時他便走到路中間,告訴你:往前一百公尺,君臨天下。綠燈時,他退回路邊,以柱子之姿站定,往前三百公尺右轉,美麗人生。看板人似乎被太陽烤熟烤焦了,像薄肉片又乾又脆,恐怕再也榨不出一滴油水了。他們面無表情,被物化成一則房屋廣告,宛如一張沒貼牢的廣告單,一陣車潮湧過,流動的空氣便掀起一角搧動幾下。這個工作是如此毫不遮掩地裸露著令人恐懼又殘酷的生存局促與困境。我只能盡量迴避那些滯澀的眼神。
但我的眼神不經意瞥見騎樓下服飾攤子的大穿衣鏡,看見了我自己。我站定在鏡子前凝視了一分鐘,沒錯,這張臉屬於我,我卻一點也不明白這張臉的內容,甚至說不出這張臉是美是醜。我早已不在意美醜,現在我毫不退縮地審視臉部的風霜痕跡,希望它還有一點什麼質地。目光順著汗水往下端詳,眼神是空泛而呆滯,眼睛四周的腫脹浮現了生命的荒蕪和徒勞。我再無力往下看,這無神的雙眼如此曖昧恍惚。這並不是我想要的臉容,這裡沒有強烈新鮮的神情,僅有的是淡淡矇矓的厭倦與蒼老。在這鏡面上,不近不遠處還有被建築物切割的破碎天空,每個窗子都掛著鐵窗的公寓,雜亂的招牌看板,沒有一絲絲綠意,彷彿經過了一場巨變的炎涼荒漠。我想參解這鏡面的訊息,而浮光閃爍,這思索太令人疲倦。
也不只是疲倦而已,荒謬在鏡面裡埋伏,荊棘,仙人掌,多刺的嘲諷,映在鏡裡的牆面更顯得陰險又不友善,它以瑣細的方式一點一滴攫取你的快樂,你的力氣,你的人生,終於使你疲倦,衰老。鏡子正以嘲弄的目光看著我的逃避,燥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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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副刊 2010.09.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