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真說來,閣樓的這扇窗不算窗,只是牆面上打穿的方洞罷了。
洞口不大,兩邊各留有原來泥牆中的鐵條,一塊正方厚木權充窗板,夜裡,把木板竪起以鐵線絲固定在兩側鐵條以隔離窗裡窗外,若不然,從街道轉角對著小窗的路燈下特意望來,正與盤坐在閣樓矮書桌前的我撞個正著。鐵條之間的空間可容個子嬌小的人鑽著出入,我常鑽出小窗採摘蔓爬在屋頂上的絲瓜。
絲瓜栽種在院子裡,瓜藤攀爬上屋頂,春夏秋三季反覆開花結實。我喜歡摘下亮黄的絲瓜花給媽媽裹薄麵糊油炸,小時候只知貪吃香香酥脆的炸衣,及長,則附庸風雅的自詡「吃花」。
瓜長得極快,量也多,即使分送鄰居幫忙消化也趕不及它的生長速度。絲瓜藤攻掠了整個屋頂,肆意漫走,我常得撥開攀纏上鐵條企圖入侵屋裡的瓜鬚,規定它應走的路徑,它便也識趣的繞行小窗,鑲上綠框。窗外花開葉枯,進入秋末,原本水嫩的絲瓜老熟脫水像枯乾的爛布條,用剪子剪下打掉乾癟的外殼成了菜瓜布;瓜藤枯了,功成身退等待來春甦醒。
鑽進鑽出小窗的俐落漸緩,走在屋頂上,我已得小心輕放腳步,怕漸增的體重踩破屋瓦。上屋頂不再只為折花摘瓜,這塊睥睨方圍平房的「高原」,成了我冥想的私天地。
常在放學回家後爬上屋頂,倚著閣樓外牆,坐在猶有溫度的瓦片上,仰望清朗蒼穹。嘉南平原的黃昏,落日總依依不捨的戀著地平線,拖著長尾巴煙痕的飛機追著日落餘光,我則追著它,憧憬在機身消失的雲彩彼端是怎麼個花花樣貌;或憑白雲蒼狗幻化成戀人別離的場景,自導自演虛擬難捨和悲傷,直到母親多次叫喚,才慢吞吞自窗洞滑進屋裡,經過端坐書櫃裡哥哥的「少年維特的煩惱」、姊姊的「日安,憂鬱」,蹬蹬下了閣樓;為自己的白日幻夢有些赧然,卻遷怒母親關心的眼神,情緒莫名的低落,自憐不被懂的、彆拗的年歲,識與不識愁的滋味滴滴答答走過窗前。
「不是小女孩了,」母親這麼說。我出入窗洞的次數減少了,偎在窗邊發獃的時間卻漸增。看,舞在絲瓜花間的蝴蝶、螫黏著絲瓜滲出果液的黃蜂還有在屋瓦上戲沙的麻雀,它們是那麼的自由呵,飛翔在窗外的天,這般遼濶。尤其愛晴朗的夏涼夜,眨巴著晳光的星空是冥想無垠的舞台;然而窗外,如何能天天天晴?張牙舞爪的颱風來了,狂敲窗板,撒潑的溼了半座閣樓;秋遠了,東北季風大刺刺的自小窗闖入閣樓灌膨紗帳,像即將升起的熱汽球。
安坐在書桌前瞧著窗外世界,在閣樓天地裡,窗,是我的門。
把窗洞當門户的還有貓。常在我不經意自書本中抬起頭時,看到貓兒無聲的自小窗走進屋來或離去;有時眼角餘光掃見牠收妥前脚蹲踞於窗口,或正望著我看,或兀自看著窗外發呆。嘗循著貓兒看去的方向找尋,總不能確定牠眼神落脚何處,無從同享牠的秘密。踱到窗口與牠並坐,牠挪了挪身子,未走開卻也不理我。發現貓兒和我是同一國的,有時我也不愛理人,也不要人理。就這般靜定的,人與貓,一個讀書,一個遐思。
然而,貓並不一直是安靜的哲學家。春夏季節,牠常坐在窗口無對象的或低吟或狂嚎,那種類同嬰哭的音律教人不自在又不知怎麼的,覺得有些丟臉;出聲叱喝,貓兒即竄出窗口,在屋頂、屋脊遊走,時寂時嚎,若不巧遇上情敵就地廝殺起來,兩造死纏爛打自小窗滾了進來,看見我,兩條貓身倏忽分開,一前一後又奔出窗去。
閣樓是家中女孩的天地,從不到十階通往閣樓的木板梯即劃歸男生止步的勢力範圍。兩位姊姊陸續出嫁後,閣樓更安靜了,從榻榻米通舖的這頭滾到另一頭,平時嫌挨挨擠擠的床舖此刻寬濶得教人不能習慣。偶而,貓的插曲為我只有讀書、讀書的單調生活添點趣味,在我獨居閣樓時驅走些微清泠。就這般的,日復日,盤坐在對著窗的書桌前,甩甩手伸伸腰,在堆疊一落又一落教科書的縫隙間,擺上小鏡,數數臉上的青春。
曾特意自街角路燈下望向小窗,當自己是偶然經過的路人甲。發現,在白日是看不見窗內乾坤的;但晚間,若點了桌上枱灯,閣樓裡的讀書人就被看得清楚了。我多餘的擔心起,可有被人看了去?
負笈離鄉後,回家的時間愈來愈有限,原還有寒暑假,就業後,被切割到只剩年節。難得回到閣樓,在眾人皆睡我獨醒的夜裡,眼前視窗有限的範圍內,只有路燈與我為伴。飛蟲一波一波攻向燈的光源,即使有段距離,猶能聽見蟲身不反顧的撞擊聲響。飛蛾撲火。在懵懂的年歲遠颺之後,我已能懂得。
夜裡傳來火車的汽笛聲悠遠還近,迴盪在空氣中似抓不回的歲月;離家之前,一樣的汽笛聲卻不曾騷動我絲毫感覺,此刻,思及留在家鄉的彼人,與我共此明月夜可有同樣感慨?我無從懂得。當閣樓的窗闃黯的日子裡,路燈下可曾有過彼人佇留?我已不想懂得。
在家的最後一晚,我悄悄鑽出窗,在習坐的屋頂上再一遍瀏覽過往,而後,與窗外愛作夢的女孩告別。關上窗。
**刊載於中華日報.中華副刊.2008.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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