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喜歡「悄悄告訴她」這部電影嗎?啊……怎麼哭了?哦,人世間有這麼大力量的愛呵。小妹,我也相信愛。可是看完了戲,我想帶妳去看看真實的人生。
小涵,就是我要帶妳去看的女孩,是我照顧過的一個病人。我照顧過的病人很多,怎麼專挑這一個對妳說?呃,只因今天同妳一起看了這場電影吧,也許妳聽了她的故事便明白了。
妳感動於電影裡的他無條件的愛,毫不保留的付出,連生命也捨得給了,即便她什麼都不知道,他卻給得心甘情願,給得無怨無悔,噢,不,他相信她是知道的,以某一種型式知道。妳也相信?嘿,小妹妹。我喜歡逗妳。
快到了,她就住在七樓走道底端左手邊701病房靠門的那一床。妳皺眉,是不喜歡消毒藥水味嗎?說真的,這些味道還不算太難聞,如果妳聞過這些藥水所要消除的氣味──腐敗的,潮霉的,酸酵的,糜爛的……。啊,我沒告訴妳她是精神科的病人?對不起,忘了說,因為照顧她的時候,我也常忘了她是個精神病患。最早最早,她的診斷的確只有躁鬱症一項,可是當我接班時,躁鬱症已經被排到很後面的順位了。妳別擔心,她不是妳想像的那樣,至少現在不是了。
看到沒?在盡頭陽台上抽著煙的,是小涵的丈夫。長得還算一表人才吧。對,小涵已經結婚了。一年前的事。如果沒嫁給他,說不定不至於搞得如此淒零。只是說不定而已。
到了,噓,站在門口就好,別驚擾了他們。喏,躺在床上的年輕女孩就是小涵。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已經是現在這模樣了,插著鼻胃管,不時可以見到灌完藥後殘留在管壁上的橘色粉渣,或者卡一些奶垢;洞開的喉頭安上冰涼的金屬氣切管,大部份的時候,聽得到痰在管子裡沸騰般的聲響,隔一陣子她的家人會幫她抽一次痰,葛──嚕嚕嚕嚕,葛──嚕嚕嚕嚕……,我第一次聽到這聲音時心好慌呀,她那氣切管底下彷彿鑿了口深井,永遠沒有掏盡榨乾的一天。最怕痰變得又稠又黃,還散著濃重的難以忍受的氣息,我便知道她又要發燒了,要再照張X光片,再做幾套痰液培養,再用上抗生素,再……。她瘦弱的四肢,早禁不起三天兩頭換處插細針接點滴,點滴踱、踱、踱,一滴一滴一滴像她母親眼角滑的淚呀心頭淌的血。
瞧,今天竟然針是打在她的大姆指上,唉,小涵的手指頭已經僵成這樣了,打上點滴的左手還有點浮腫,這雙手……妳能想像不?從前是一雙彈鋼琴的手。是教會唱詩班的伴奏呢!
妳看見床尾板上掛的牌子沒有?我念給妳聽,張佩涵,是她的名字。小涵是我跟著主治大夫羅醫師叫的,羅醫師治療小涵前前後後已經有六年的時間。二十五歲,只比妳早兩年出生。下面一大串英文字寫的是她的疾病診斷:一、缺氧性腦病變,二、呼吸衰竭後氣管切開術,三、肺炎,四、泌尿道感染,五、躁鬱症,鬱症期。
從前的她是什麼樣子?妳問的是長相嗎?我也不知道哇,我第一次看到的就是躺著的她了。現在正在幫她拍背的是小雯,小涵的妹妹。聽羅醫師說,小涵比小雯更有女人味兒,尤其躁症剛發作的時候。張爸爸張媽媽也都坐在旁邊呀,妳將這些活生生的神韻抓來灑在小涵身上,湊合著想像一下吧。應該蠻漂亮的……
小涵開始覺得自己不太對勁是在高一那年寒假,移民美國的表哥回來過年以後。
「這位二十五歲女性病人,幼年時曾遭近親強暴。自高中開始,陸續出現心情低落、失眠、自殘……。十九歲初次尋求精神科協助。……經常有自殺行為,已住院治療多次……」
她一直想進音樂系,可是張爸爸說,會計比較實用吧。還真讓她考上了。搬去住校後,情緒不穩的狀況更加嚴重,每隔一陣子,生活便被瘋狂的約會填滿,她任自己的身子,被一柄一柄熟識的初識的不認識的陽具填入;再隔一陣子,卻又陷落無論如何填不滿也不想填滿的空虛。宿舍待呀待到賓館去,賓館住呀住終於住進醫院來了。
「患者於今年一月結婚,然而自覺並不愛先生,卻又很依賴他,目前經濟壓力大。……
……前次住院期間,患者認識一名男病友並與之交往,出院後兩人發生性關係被丈夫發現,遭丈夫斥責後患者情緒激動,於家中服用剩餘的安眠藥後割腕,故在本院外科病房住院數天,但出院後仍和男病友保持聯絡……
……於今日看完門診後自行至醫院頂樓欲跳樓,經發現後安排住院治療……」
她每次住院期間總想要自殺,其實不住院的時候也未曾全然擺脫這念頭,她活著挺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想死。情形嚴重時護理站內白板上頭張佩涵的名字邊會吸附血滴般鮮紅的塑膠磁鐵,一枚兩枚三枚,視她想自殺的程度而定。她想自殺的程度?當然是醫生護士共同判定的,旁觀者清呀。
紅色磁鐵三枚。防自殺,每隔十五分鐘巡房。那夜十二點半,第三十七次巡視時,小涵不在床上。浴室門上了鎖。敲門沒有回應,護士小姐慌忙從口袋摸出一個十元硬幣來開門。
妳的手心出汗了?怎麼,妳怕?我不是在說鬼故事,傻孩子。我只是聽羅醫師說的,也沒親眼瞧見,我不加油添醋了。他們見到她時,下半身只剩一件內褲,而和上衣同色系的那條運動長褲,纏在她的頸子上……緊急插管把命救回來,但腦部缺氧幾分鐘,小涵就完全不同了。
起初她是昏迷的。對她而言或許是這些年來最輕鬆的一段日子也說不定。有人替她灌食,有人為她把屎把尿,有人幫她翻身,連呼吸都可以倚靠機器。身上滿是管子,胸口的心電圖和臂上的血壓繃帶接到她頭頂上的監視螢幕,嘟、嘟、嘟,嗶──。生命的輸入輸出變得很單純:體溫37.8,血壓130/70,心跳90,呼吸20,水份進入2400C.C.,排出1950C.C.,排便一次。血液檢查:白血球12700,……,靜脈輸液……,使用藥物……。
氣管插管、導尿管、鼻胃管、點滴管,肺炎、尿道炎、胃炎、靜脈炎,有管子通到她體內之處她就有本事輪流發炎。她不能開口咒罵她氣的事,不能揮拳揍打她恨的人,那麼任發炎細胞狠狠地自殘總行。並且正好,她始終氣的恨的都是她自己。
可是居然她慢慢地清醒過來。
不是像「悄悄告訴她」裡的女主角那樣從植物人狀態醒過來,開始復健開始學會拄著拐杖走路開始回到舞蹈教室去做她不久的將來還可以重上舞台的夢。我們知道小涵清醒,是因為她開始反抗,開始扭動身體,開始嘗試著伸手要抓掉她身上的管子,開始會睜著眼睛。小涵的眼神空空洞洞的落在遠方,穿越布簾,穿越牆壁,穿越時空。可是當羅醫師來查房,站在小涵床邊輕呼她的名字時,小涵竟能收回定在無限遠處的焦距,盯著羅醫師看,然後落淚。有時候是哀求的;有時候是憤怒的,伴隨著喉嚨殘餘功能發出低低的嗚咽,激動情緒之下氣切管內呼嚕呼嚕的聲響益發急促與混濁──任誰都聽得出來,說的是: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
小涵從加護病房轉出來後,爸爸媽媽夜晚輪班照顧她,白天則幾乎都守在她的身旁,幫小涵擦澡,換尿片,按摩,做復健。小雯是學護理的,沒課時幫得上好些忙。羅醫師會幫張爸爸打聽看哪家器材行的支架做得好,介紹他去幫小涵訂做腳踝小腿的扶架,免得小涵的腳板下垂了攣縮了變形了;他帶來一罐在法國買的薰衣草精油,讓小涵的媽媽替她按摩時用上;耶誕節他拎了一隻毛茸茸的泰迪熊給小涵,小涵接過小熊後顫抖地抬起手臂再放手讓小熊墜下,如果我沒看見小涵舉起手時臉上吃力的表情,還有她甩出小熊那一刻眼底的憤怒,我一定會以為她只是太虛弱,虛弱得握不住一隻小玩偶。而小涵的丈夫呢,我沒有看過他碰小涵,我說的碰,是幫她抽痰啦,翻身啦,拍背啦,餵食啦。不過他挺常在醫院出現。看小涵?不。
他是來開協調會的。所謂的協調會,翻成口語呢,就是說,你們看著辦吧,一個活生生的年輕女孩住進醫院,你們是怎麼照顧的,讓她變成這副死沉沉的模樣?你們不知道她想自殺嗎?竟然防不住。我老婆成了半個廢人,我要照顧她,還要工作,身心俱疲哪,看你們怎麼賠償我!我不知道她丈夫是做什麼的,他每次出現在病房,所做的事不外乎跟護士抱怨隔壁床的病人太吵,咄咄逼問羅醫師小涵要住多久,還有,抽煙。而羅醫師上了一天班後,往往還得趕去開會,陪小涵的丈夫,醫院的公關,以及立法委員的助理,為小涵開會。
某些方面說來,小涵算是漸漸有了起色,每天的復健運動,讓她的頸子和雙手可以聽從指示稍稍抬高,雖然力道仍然很微弱,雖然舉不高也提不穩,可是看在爸爸媽媽眼中,那就是希望──小涵會好起來哦,小涵有一天能夠自己坐起來哦,小涵可以再學會說話哦……。小涵說話,我看過一次。那幾天小涵特別躁動,有個晚上趁著大家睡覺時自己扯掉氣切管,值班醫生緊急幫她放回去,原本大家都以為是意外滑脫,但羅醫師說,一定是小涵拔掉的,因為第二天早上我跟著羅醫師巡房時,小涵在我們面前又表演一次一模一樣的動作。羅醫師拉住小涵的手,說,大家好不容易把妳救起來,不要再做傻事了好不好?小涵張開嘴,說,不好。氣音虛虛的,被呼嚕呼嚕的痰聲掩蓋住,聽不分明,但我親眼目睹她咬牙切齒的嘴型,嘟得半天高──不,獅子大開口──好。
一天一天,她的手腳關節開始萎縮變形;臀部和著稀稀糊糊的便悶在尿布裡,老是紅紅的一大片,怎麼擦藥也好不完全;嘴唇永遠是乾裂的,任憑我們用棉花棒沾了多少水替她輕拭或是抹上護唇膏凡士林都無效;頰上額上卻是滿面油光,長了一臉的痘痘。
腦部缺氧的病人,能像她恢復到這個程度,已經算不錯了。雖然仍會反反覆覆地有呼吸道、泌尿道感染,以及腦子受傷後繼發的癲癇,畢竟她沒有成為植物人,她還可以聽到爸爸媽媽喚她,她還可以睜開眼,當羅醫師伸出手在她面前時奮力抬起脖子張開嘴想咬他,她還可以哭……可是她不會笑,也許在很早很早以前,她就失去笑的能力了吧。
還要住多久?我也不知道,我離開這個病房有兩個月了,她仍在這裡。還好,張爸爸張媽媽看起來還健康,希望他們不會因此也失去笑的能力。我想羅醫師會繼續給小涵抗憂鬱的藥,她腦袋瓜裡憂傷的部分還沒有死去。
好了,我們該走了。我不是要讓妳看悲劇,只是想告訴妳,這世界並不如戲裡演的那般美麗。小涵沒有乾乾淨淨單人一間的大套房,家人不能隨心所欲地推她坐輪椅到陽台曬著亮燦燦的陽光,小涵無法保持她二十五歲水嫩嫩的臉龐,她的身上再也無法散發出淡淡的女人香,連想要傷害自己,都僅止於奢望……
好了,別哭了。瞧妳,看戲也是淚,看人生也是淚。如果小涵來得及碰上一個愛她的男人,她會好起來嗎?她的手指頭還彈得出流利的旋律來見證上帝嗎?別問我吧。妳可以問問上帝,如果妳相信的話。
不論是否有上帝,至少妳相信愛吧!悄悄告訴妳,我也相信。
**刊載於2008年1月份 台灣醫界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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