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阿力金吉兒
打電話給我的是一位陌生的女子,這是我第三趟收書。等到我轉進巷子,在停車場門口迎接我的,卻是一個熟面孔。她看到我的第一眼,先是嚇一跳,接著皺一下眉頭說:「唉呦,好好的先生娘,妳怎麼來做這個啦!」
-
圖◎阿力金吉兒
不過我倒是很高興,太久不見了。
這人是我早期職場的朋友,轉跑道時給了我幾次工作的機會。由於開店的決定倉促,我總是在尋找巧合,當成是「天啟」,增加自己做這一行的信心。這麼多年不見,卻在第三次收書就遇上了,這不是緣分是什麼呢?而且還是第一次登門入室,到這位當初算是在我人生轉彎時幫過我的重要朋友家中。
什麼是好?什麼是壞?
朋友十幾年前就退出江湖,早就不再接觸她所熟悉的工作,我們也十多年不見了。她曾感歎圈子裡的世態炎涼,只是我當時並不懂,也不曾過問。她轉身做起工藝,而且手藝之好超出我的想像,當年她第一次辦展,還邀了我去看她的作品。
一進到屋內,她幾乎是斷定我過得不好,才會好好的醫師娘不做,出來拋頭露臉,而且是到人家家裡收書。不斷地說:「唉,妳怎麼會來收書啦?」
如何定義什麼是好?什麼是壞?我不知道。總之,也許像她當年退出職場,覺得眼前的這條路,不是最適合自己,可以一直走下去的吧。
她非常熱切地問候我,問我好不好?餓不餓?簡直像關心一個離家出走的小女孩。我確實還沒用餐,她便簡單地弄了一碗飯和一些菜,陪我先吃飽。
我告訴她我很好。「妳知道的,我一直沒上班,悶壞了,也許覺得自己還有機會出來闖一闖,做些自己喜歡的事吧。」
換成她不說話了,靜默一會兒後,突然哭了起來。「前陣子我的『女兒』死了,我的貓女兒死了。心都碎了,非常非常難過,妳知道嗎?我太難過了。」
我不知道。面對她突來的淚水,這次換我說不出話。我試著去了解她的心情,但是沒辦法,一如當年我也不知道她退出職場的原因,我們沒有熟到那個程度,她的反應讓我不知所措。
這趟收書意外連連,多少為難,我從原本的開心,變成不小心目睹了別人的傷心事。安慰也不是,轉頭馬上去收書、算書價也不是。價錢收低了不是,收太高好像也不好。不過她賣書的原因倒是非常簡單,因為家裡要裝修,有一面牆滲了水,有些書也濕了,必須要賣出來。
我把那些水漬的和沒有水漬的書一起買下了。老實說,付多少錢我忘了,有些書確實不能賣,但卻是我第一次有機會到書籍較多的人家裡收書,如此難得,買高或是買低了,也都不是重點了。
見她歎氣流淚,換我猜想她這幾年過得不好,但是我卻說不出任何的安慰,只能傻傻地、有些尷尬地扒著飯。接著翻書、整理,將話題轉移到書上。
也許我的猜想也是多餘和失態,什麼是好?什麼是壞?這些只有當事人心裡知道。或許她剛走過一段風風雨雨,此刻只是見到故人,勾起往事以及新近的感傷。人生總是起起伏伏,彎彎曲曲的道路上,各人有各人必須走過的風景。我只不過剛好撞見了別人脆弱。
神祕的巧合是個楔子
幾天後,我又接到她的電話,上次她家裡的書,我沒有全部收完。這次到的時候,她沒和我聊天了,說是已經約了朋友要出門。她對我粲然一笑,接著戴起了一頂「向田邦子式」的深圓帽,氣色很好地出門了。留下她的妹妹,也是第一次打電話給我的「陌生人」陪我收書。
這些書很多是從她大學時代就留下來,甚至包括一些當年的教科書。比較讓人驚喜的是有好幾本羅智成的詩文集。雖沒有《寶寶之書》,但是有《M湖書簡》、《亞熱帶習作》以及《光之書》。我估計年輕時我們都曾愛戀過羅智成的浪漫氣味。帶回去整理的時候,意外地發現一封大學時期男孩子寫給她的情書,厚厚一大疊信紙,內容似乎是盛讚她的文采。啊,我又一次不小心地介入了別人的祕密。
我不知道該不該把情書還她,可是又不好讓她知道我又意外撞見她另一個祕密。最後我還是沒把情書交還,很阿Q心想她大概已經忘了,人到中年,這些過往情事應該已經過去了。
我翻讀了《光之書》,裡面有兩段詩句,彷彿是為了這次遇到的事,下了註解:「時間,是一條無際的大河/他還要流進更大的海的。」以及「我們曾各式愛過/他們成為窗外急逝的景致」。
即便時間終要流向更大的海,但我卻很難忘記這次收書激起的小浪花,我發現二手書總是召喚著過往回憶以及不可知的未來,引領一些神祕的人生交會。
後來我收書,很少這麼多愁善感了。我知道把書賣給另一個人,或許會有另一段故事,或許什麼事也不會發生。灑狗血的劇情還是留在我自己的腦海裡翻轉就行了,我只需要誠意地、平靜地完成別人的交付。
然而這次收書,確實讓我心裡更加篤定,我相信神祕的巧合是個楔子,我想要迎向這些過去與未來,即使不知道終點將在何處。●
自由副刊2015.07.21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