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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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王嗚咪

 

肚皮鼓脹如實心氣球，我在床上冒汗哀號

寄住在外婆家，適應較久的是如廁。

鎮上父母家，浴室牆面及地板是拼貼瓷磚，熱水器點燃，水溫能自行控制；如廁完按鍵一壓，穢物全數流走。外婆家窄小的浴室是磚牆泥地，位於灶房最後方，洗澡桶旁有個土堆砌成的蹲式茅坑，穢物要自行舀水沖洗。

上廁所成了苦惱事，蹲到雙腿發麻，茅坑裡芝麻般的排泄物也無，坑裡點著數隻蒼蠅。走出茅廁轉頭便見餐桌，食物無法撫順揪皺一團的胃及食道。天天，我和外婆說要回家。回家幹嘛？拉屎。「擱黑白亂講，鬼著來掠你。」這是外婆的威脅，和母親路數不同，母親口中抓壞小孩的人是警察。懲罰不乖小孩的威脅手段，也存在著城鄉差距。

鬼還沒來，我就生病了。幾天後腹痛如絞，肚皮鼓脹如實心氣球，我在床上冒汗哀號。「祕結。」外公敲敲悶哼的肚子診病，「奈無講？」我心中囁嚅回應，不是天天和你說想回父母家上廁所嗎？

印象中這帖潤腸草藥是在外婆家服用的頭幾帖中藥，沒多久，藥刺激腸胃蠕動，接著嘩喇喇地清空腹內，連走路步伐也輕快了。外公見我舌苔白厚，把脈斷言是濕氣過重，飯後天天要喝杯曬乾山楂泡的熱飲，據說可通腸、袪濕。

自此，外公外婆對來自鎮上的我，招呼語是今天如廁幾次？順不順利？吃飯常有菜園採摘的地瓜葉。我每天被逼著「蹲點」至少半小時，如不照做，鬼就會來。有時也想忤逆，反正鬼又看不見，滿是蒼蠅的髒舊廁所一天卻要見數次。

我胃口不好，有時飯桌上只有醬菜漬物，便謊稱腹脹，當天父母若返鄉，會沉臉罵我討債。外婆說人有時不用太按照規矩來，今天少吃改天就會多吃，每個月總加值差不多就好。我想起外婆為村人採買的紅棗黃耆上秤，量總會多個幾克，沒有精算得太計較。

父母和我道別時，我常吵著一起回去，外婆說我是想家裡的廁所，不是想家。

不知過了多久，我練就了蹲廁時能翻閱諸葛四郎漫畫；幫忙曬藥材，自行沖泡山楂熱飲；能釐清想念鎮上馬桶和想念父母家的分別。

我問外婆，床前明月光，看月亮會想家吧。外婆說，晚上是鬼出沒，準備來抓壞小孩，只要我乖，她會保護我。漸漸地，在外婆家廝混久了，約莫知道吵著回家，外婆心裡會有疙瘩。

但有疙瘩的是我。三年後，母親說我該回鎮上讀書，外婆立刻答應，我及衣服行李她不用事先打理，早已備好，等母親領回。

回到鎮上，父母家所有刻度要求精準，沒有差不多這字眼。我回到想念三年的家，有何不開心？有沖水馬桶；不必在田地走、弄髒鞋子；不必包綑藥材、手上衣服全是不散的藥味；用餐時，配菜不必再是歌仔戲布袋戲，可以看港劇；不用聆聽病患將他們的病情及人生苦痛攤在藥鋪櫃台；不必看著外婆包藥、包綑別人的故事。但有股鬱悶積結在心底，鎮上沒有一帖藥，可以將這股莫名情緒嘩喇喇地排出。　

數十年後，我寫下《當時小明月》這本書，漸漸了解，有些鬱結能用特效藥強行化瘀，有些就注定積在那兒，慢慢結石。

 

聯合報2020.08.23